清晨五點,台北大安區的巷弄尚籠罩在微光中,《原點》(Point Zéro Pâtisserie) 已亮起暖黃的燈。這盞燈並非通宵點亮,而是葉晴準時開啟的,她習慣在城市甦醒前,讓麵粉與奶油的香氣率先填滿這裡的每一個角落。玻璃門上的「本日公休」木牌,成了店內忙碌的諷刺——它只提醒外人今日無緣品嚐,卻從未阻擋葉晴對完美的追求。
空氣裡,奶油與可可的香氣濃郁得有些奢侈,像一層溫柔的薄霧,幾乎能將人淹沒,讓每一個深呼吸都帶著甜。葉晴,二十來歲的臉龐,被洗得發白的白色工作服領子襯得格外素淨。她額角沁著薄汗,幾縷髮絲黏在鬢角,卻絲毫不減她沉靜專注的氣質。她那雙因長期接觸麵粉和烤箱而略顯粗糙的手,此刻正輕柔地將剛出爐的草莓慕斯從模具中取出。每一個動作都如同經過千百次演練,精準、流暢,沒有一絲多餘。
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個個慕斯蛋糕,將它們整齊地碼放在銀色托盤上。每個蛋糕都像她親手雕琢的藝術品,外層淋面光滑如鏡,倒映著廚房柔和的燈光。草莓的鮮紅與慕斯的乳白形成奪目的對比,簡約而純粹。她端詳著,眼神中帶著一絲近乎偏執的挑剔。這挑剔並非針對形狀或顏色,而是更深層次的、對其內在結構的審視。她微微傾身,將蛋糕湊近,彷彿能透過肉眼看見分子結構中那微不足道的不完美——或許是某個氣孔的分佈不均,或許是慕斯中那肉眼難辨的細微顆粒。對她而言,這種對細節的極致追求,是她對甜點的信仰,也是她唯一的語言。葉晴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極輕,幾乎被烤箱持續運作的嗡鳴聲掩蓋。但那份嘆息,輕柔卻堅定,透露著她內心對完美永無止境的追求,以及對任何瑕疵的絕不妥協。她緩緩拿起托盤,將其中四個——在旁人眼中已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作品——輕輕滑入廢棄桶。沉悶的「咚」一聲,像擊碎了這份清晨的寧靜,也像投入了無底洞的黃金,在店裡迴盪。
「啊——不!我的夢想!」
一道驚天動地的哀嚎聲從店內深處傳來,緊接著是「哎呦——」的誇張痛呼與連環踉蹌。陳宇,店裡的另一位老闆,聞聲連滾帶爬地滑進工作區。他的腳下被不知名的麵粉袋絆了一下,整個人踉蹌了兩步,險些沒撲倒在地板上。他手裡還來不及放下緊抓著的平板,只能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慕斯蛋糕,在物理定律的作用下,從葉晴的托盤邊緣緩緩傾斜,然後「咚」地一聲,墜入那無情的廢棄桶。
他像個沒搶到骨頭的狗,哀嚎一聲,氣喘吁吁地直起身。他穿著一件寬鬆的T恤,頭髮有些凌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肉痛」,彷彿那丟掉的不是蛋糕,而是他心頭的肉。「我的老天鵝!我感覺我的心臟跟著你丟掉的黃金一起掉進去了!葉大小姐,你又在謀殺哪位殿下?這些看起來根本沒問題,完美無瑕的藝術品,難不成你覺得它們沒資格躺在我們的五星級櫥窗裡,還配不上你金貴的氣孔標準?」他邊說邊擠眉弄眼,語氣裡盡是誇張的哀怨的語氣,試圖用這種打趣的方式,來稀釋他內心深處那份日益增長的焦慮。
葉晴的眼神像淬了冰,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指向他手中亮著財務報表的平板。「氣孔不夠均勻。」語氣平靜,不容置喙。她的堅持,在她這裡沒有任何討論空間,彷彿那句話就是真理,不容質疑。
陳宇聞言,將平板「啪」地一聲放到不鏽鋼工作台上,那聲響比蛋糕墜落更響亮。他搓了搓臉,語氣裡帶著點無奈的討好,幾乎是哀求了:「氣孔?葉晴,你為了那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不均勻』,就報廢幾百塊的蛋糕?拜託了,你這樣搞下去,我的夢想都要跟你一起被氣孔塞住了!說真的,我們這個月光是報廢的食材,都夠再開一間小店了!你就行行好,饒了它們好不好?你瞧瞧它們,多麼可憐!」他甚至伸手作勢去撫摸廢棄桶邊緣,臉上寫滿了憐憫,引得葉晴終於抬眼,用一種「你很無聊」的眼神白了他一眼。他則訕笑一聲,攤了攤手,彷彿在說:「看吧,我還是拿你沒辦法,但我也盡力了。」
他記得當初,自己是如何被葉晴對甜點那份近乎宗教般的狂熱吸引,才一頭栽進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還在一家外商公司做著朝九晚五的穩定工作,卻總覺得生活少了點什麼。直到他在一個美食展上,嚐到了葉晴親手製作的檸檬塔——那味道至今讓他難忘,酸甜平衡到極致,酥皮完美得像藝術品。他當時就認定,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年輕女孩,有著足以改變甜點界的才華。
那時候,他還沒那麼理解「極致」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只看到她對完美的追求,眼中閃爍的光芒,以及那份不被世俗所動搖的堅持。他曾無數次在腦海裡勾勒過《原點》大排長龍的盛況,堅信葉晴的才華一定會被看見,會帶來滾滾財源。他甚至說服了家族,那些只看重穩固事業、對他創業嗤之以鼻的父母,費盡口舌才拿出積蓄投資了《原點》。他向他們描繪了多麼宏偉的藍圖,多麼光明的未來,然而現在,藍圖似乎被一層淡淡的煙霧籠罩。
陳宇轉身指向擺滿各色精緻甜點的櫥窗。此刻,櫥窗裡燈光明亮,玻璃擦拭得一塵不染,將那些如同微縮藝術品般的蛋糕映襯得閃閃發光。「櫥窗裡滿滿當當,一個個都像博物館藏品。」他邊說邊走過去,手指輕輕敲了敲玻璃,「可你看看,葉晴,一顆要價一百二的馬卡龍,一顆六吋一千五的草莓千層,誰還願意花大錢買這種只吃一口就沒了的『藝術品』?」他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的幽默,但雙眼卻掃過空蕩蕩的店面,那份無奈溢於言表。「大家要的是高CP值,是每天都能吃到的甜點!」他攤開手,對著葉晴比劃著,仿佛在演示一個他眼中的市場現實,「不是你這種幾百塊錢,還得預定,連名字都拗口的法式蛋糕!」他的語氣依然帶著抱怨和無奈,但其中已不再有先前那種尖銳,更多的是一種對現實的困惑與對葉晴執拗的妥協。
葉晴的臉色有些發白,她咬了咬唇,反駁道:「降低價格就是對不起這些蛋糕,也是對不起我的手藝!它們值得這個價!」她猛地轉過身,直視陳宇,眼底有著不容置疑的光芒,那是一種藝術家對作品不容褻瀆的捍衛:「難道它們不值這個價嗎?難道我的手藝不值這個價嗎?」她似乎在詰問陳宇,更像是在質問這個殘酷的世界,質問自己這份堅持的價值。在她心中,每一個甜點都承載著她的心血、她的熱情,甚至是她一部分的靈魂。它們不該被金錢所衡量,更不該被廉價所定義。
陳宇看著她那固執的眼神,嘴角的笑容終於垮了下來。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太過炙熱,幾乎要灼傷他。他想說什麼,關於租金、關於人力、關於不斷虧損的數字,但最終只是疲憊地嘆了口氣。他知道此刻說再多也無濟於事,葉晴的字典裡沒有「妥協」二字,尤其是在甜點這件事上。他抓起平板,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小晴。」語氣裡,是壓抑的無奈,以及一種深深的疲憊,那是他對未來逐漸失去信心的體現。
店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只剩下烤箱發出的微弱嗡鳴聲,和葉晴手中輕輕擦拭不鏽鋼工作台的聲音。她沒有再回應,但緊抿的唇角和微微顫抖的指尖,洩露了她內心的掙扎。這份掙扎,是藝術家的自傲與現實困境的無聲搏鬥。
葉晴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轉過身。空曠的店面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更加冷清,只有櫥窗裡滿溢著她精心製作、卻乏人問津的「藝術品」。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群被遺忘的公主,等待著王子的親吻,卻遲遲沒有等來識貨的顧客。她抬手,輕輕地撫摸著櫥窗冰冷的玻璃,指尖停留在一個草莓慕斯蛋糕上。這動作帶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的孤獨感,彷彿只有這些甜點,才能理解她內心的堅持與寂寞。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中,混雜著疲憊與困惑。她低聲自語:「難道真的……不值得嗎?」那份嘆息不為蛋糕,不為陳宇的質疑,更像是一種來自很久很久以前,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無聲迴響。
她的思緒,飄回了童年。那個總是陰雨綿綿的南方小鎮,那個廚房裡永遠飄著米飯和醬油香氣的家。從小,家裡就重男輕女。哥哥總能吃到最新鮮的魚,最肥美的肉,而她,只能跟著奶奶在廚房角落,分食那些剩下的菜葉。當她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那些精緻如珠寶般的法式甜點時,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那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關於「美」和「精緻」的衝擊。她渴望,渴望嚐一口那像藝術品一樣的蛋糕。
但那樣的甜點,對於她那樣的家庭來說,是天方夜譚。她的父母會說:「那玩意兒能填飽肚子嗎?華而不實!」家裡甚至會把她偷偷藏起來的烘焙食譜當成廢紙扔掉。越是這樣,她心裡對甜點的渴望就越是強烈,那成了她童年唯一的秘密花園。她偷偷用零花錢買麵粉、糖,躲在雜物間裡,用最簡陋的工具,模仿電視上的甜點。每一次成功,哪怕只是烤出一個不再乾硬的餅乾,都能讓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看見」的滿足。那不只是味蕾的滿足,更是對自我價值的一種肯定—瞧,我也可以創造出美好的東西,不亞於哥哥的任何成就。
所以,這些蛋糕對她而言,遠不止是甜點。它們是她對抗偏見、證明自己的武器,是她童年那些不被看見的渴望所結出的果實。陳宇的質疑,市場的冷淡,都在敲打著她這份信仰。她知道《原點》的經營狀況糟糕,她也看得到陳宇眼底的疲憊,但要她向現實低頭,去改變她對完美的標準,那簡直是撕裂她自己。
她走到收銀台,拿起那本已經被翻得有些舊的帳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日的收支,每一筆紅色的虧損數字,都像一根針,扎在她心上。她深吸一口氣,將帳本合上,然後輕輕撫摸著《原點》店名招牌上「Point Zéro」的字樣。
回到原點。她曾以為,回到原點,就是找到最初的熱情。但現在,原點似乎也成了困住她的牢籠。她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還不能放棄。至少,還不能向那些「氣孔不夠均勻」的甜點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