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綻放-第二章

台北的雨季，總是帶著一股潮濕而黏膩的憂鬱。連續一週的綿密雨絲，將大安區的巷弄浸潤得模糊不清，偶爾有路人撐傘匆匆經過，也只是在泥濘的水窪邊留下幾串急促的腳印，從未為巷弄深處那間名為《原點》(Point Zéro Pâtisserie)的甜點店駐足。店裡，濕氣透過門縫滲入，與烤箱散發的暖意交織，讓空氣中那股濃郁的奶油與可可香氣，也顯得有些凝重。 清晨時分，葉晴的身影在廚房裡忙碌，她身穿那件洗得發白的白色工作服，如同儀式般小心翼翼地將一小撮金箔，用鑷子輕輕點綴在一個黑森林蛋糕的頂端。這是昨日已完成的甜點，雖仍在安全食用期內，但她總覺得某些細節達不到她心中那份「完美」，因此，仍在進行最後的調整。對她而言，任何甜點，只要未能達到她親手制定的至高標準，即使仍在保存期內，也應視為瑕疵品，需重新處理或報銷。這款黑森林蛋糕是她耗費三天時間，從櫻桃酒漬、巧克力醬熬製到慕斯打發，每一個環節都親力親為。她堅信，甜點師必須用靈魂去創作，才能做出有生命的作品。 「嘿，葉晴，你知道今天早上門口發生什麼事了嗎？」 陳宇的聲音打破了晨間的靜謐，帶著一絲慣有的戲謔，卻掩飾不住語氣中更深層的無奈。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誇張地抱怨，只是輕輕地將一張彩色印刷的傳單丟在不鏽鋼工作台上，那刺眼的紅色標題，赫然印著：「驚喜價！連鎖咖啡品牌獨家推出百元蛋糕，口感升級不加價！」斗大的字樣和鮮豔的圖片，無疑是對《原點》無聲而赤裸的挑釁。他今天沒有拿著催繳帳單，但眉宇間的疲憊卻顯而易見。他手裡轉著一支筆，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店內空蕩蕩的顧客區。 葉晴手中的鑷子頓了頓，金箔差點偏離了精準的位置。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問：「又怎麼了？」語氣裡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她知道陳宇每次這樣開口，就代表又有難以解決的現實問題，而這些問題，往往都指向她對完美的「偏執」。 「什麼怎麼了？」陳宇的聲音終於提高了一點，卻仍壓抑著。「是『怎麼辦』啊，葉晴！你還記得今天早上那個阿姨嗎？」陳宇清了清嗓子，模仿著一位中年婦女的語氣，尖銳而刻薄：「哎喲，小姑娘，你這蛋糕怎麼賣這麼貴？一小塊就要好幾百，你家是用金子做的嗎？樓下那家連鎖店，大塊多了才一百塊，還打折呢！你這有沒有打折啊？」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精準地扎在葉晴心上。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地望向陳宇，那雙平靜的眼底閃爍著不悅的光芒。她最討厭聽到「折扣」二字，那對她而言，是對藝術作品最粗暴的侮辱。 陳宇看著葉晴凝重的表情，立刻收斂了玩笑的語氣，語氣變得嚴肅而疲憊。「這還算好的。剛才還有個年輕情侶進來，看了一眼櫥窗裡一顆一百二的馬卡龍、一塊一千五的草莓千層，兩人對視一眼，幾乎要笑出聲地說『這是賣給盤子的嗎？』然後就轉身走了。」他用力搓了搓臉，像是要抹去所有不愉快的記憶。「葉晴，這種話一天要聽到幾次，你真的不難過嗎？」他指著櫥窗裡那些精美的甜點，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的憤怒。「櫥窗裡這些所謂的『藝術品』，已經躺了很久了！它們不是被欣賞，是被嫌棄，被恥笑！賣不出去就是賣不出去！一塊一千五的蛋糕，誰會買？誰能買得起？」 葉晴的眉頭緊鎖，她不喜歡聽到這些冰冷的數字，更不喜歡陳宇把她傾盡心血的作品稱為「賠錢貨」。她知道經營困難，但她也堅信，只要堅持，總會有人看見。她低聲反駁：「會有人懂的。真正的好東西，不愁沒人欣賞。」她的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韌。 「欣賞？那欣賞的人在哪裡？」陳宇指著空蕩蕩的顧客區，語氣裡帶著幾分絕望，又很快壓了回去。「我們的店，現在除了你我，還有誰？那些偶爾進來的客人，看到價格都嚇跑了！葉晴，我是你的合夥人，不是你的慈善家！這店也是我的心血，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就這麼倒閉！」他終於走到了葉晴面前，不再是那個打趣抱怨的陳宇，他的臉色鐵青，眼底有著深深的疲憊與挫敗。 店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窗的聲音，以及兩人之間，那份因現實而逐漸擴大的裂痕。葉晴沉默了。她看著自己手中那個完美無瑕的黑森林蛋糕，再看看陳宇疲憊的臉，心口像被什麼堵住。她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但要她放棄對甜點的堅持，那無異於要她放棄自己。 她緩緩放下手中的鑷子，走到一旁的水池邊，打開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沖刷著她的指尖。水聲掩蓋了她內心的波瀾，但她緊繃的肩線，卻洩露了她此刻的煎熬。她到底該怎麼辦？是堅持理想，任由店鋪走向終點，還是向現實低頭，犧牲她引以為傲的「完美」？ 陳宇看著她的背影，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重了。但他實在看不到希望，那些稀少的顧客和不斷累積的壓力，每一點都在提醒他，這是一場無底洞。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軟了下來：「葉晴，我不是要你放棄。我只是……我們得想辦法。我們必須調整策略。或許，我們可以考慮推出一些價格親民的產品？或者，做一些網紅行銷？總不能坐以待斃。」他試圖提出解決方案，但語氣中的疲憊感仍然揮之不去。 葉晴沒有回應，只是將手伸進冰冷的水中，任由水流沖刷著。水池邊的牆上，貼著一張老舊的甜點雜誌剪報，上面有一篇關於法國甜點大師雷諾的專訪，他曾說：「甜點是味蕾的藝術，更是靈魂的表達，每一分細節都應盡善盡美。」這是葉晴的座右銘。她每次疲憊或動搖時，都會看著這句話，汲取力量。但此刻，這句話似乎也變得模糊，無法給她帶來清晰的方向。 「不，我不降價！也絕不做那些迎合大眾的垃圾！」葉晴猛地從水池邊轉過身，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幾乎成了嘶吼，帶著一股近乎癲狂的執拗，眼神中燃燒著灼人的怒火，直直地射向陳宇。她感到胸口一股熱血直衝腦門，那股無名火，從她童年壓抑至今的委屈中升騰，幾乎要將她點燃。陳宇的話，像一把尖銳的刀，精準地刺中了她最深層的痛處——那份不被理解、不被認可的否定。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垃圾？！」陳宇的耐心終於告罄，他的臉色因憤怒而漲紅，猛地向前一步。「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我們有現實的營收壓力！你以為你是誰？雷諾大師嗎？雷諾大師有集團支持，有錢有資源去堅持他的完美！你有什麼？！」他指著店裡，語氣幾乎是咆哮，「你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店，還有一個快要被你拖垮的合夥人！」 「搖搖欲墜？被拖垮？！」葉晴冷笑一聲，眼神中帶著一絲瘋狂的扭曲嘲諷。她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腦海中，那些塵封已久的畫面，如同洪水般傾瀉而出，將她瞬間吞沒。 家裡所有的資源都圍繞著哥哥轉，最好的補習班、最新款的球鞋、豐盛的加菜，都是哥哥的。她呢？她的存在仿佛是背景，是陪襯。她從小就被教育，身為女孩，將來是別人家的人，讀書是次要，顧好家庭才是本分。那年暑假，她拼了命讀書，硬是從年級中段衝到全班第一，拿著獎狀興沖沖地跑回家。 「媽！我考第一名了！」她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容，將獎狀遞給母親。母親的眼神只是輕輕掃過，眉頭微皺，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嗯，不錯，第一名啊……不過一個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做什麼？以後還不是要嫁人，顧好家庭比較重要。」然後，她轉頭看向一旁，對著正在打電動的哥哥，語氣立刻轉為熱絡：「小志啊，你這次期末考是不是有進步啊？聽說數學從不及格到六十分了，不錯不錯，有努力就有成果！」說著，還給哥哥夾了一塊他最愛吃的滷肉，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與驕傲。 那瞬間，葉晴的心像被冰水澆灌，從頭涼到腳。她的第一名，比不上哥哥的「有進步」。她的努力，被一句「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做什麼」輕易否定。家裡從未有屬於她的掌聲，只有不斷的挑剔和比較。她漸漸明白，在家裡，無論她多麼努力，多麼優秀，她永遠都無法獲得哥哥那樣無條件的認可與重視。她開始轉向那些她能完全掌控的事物。 當她第一次在雜物間裡，用偷藏的麵粉和糖，笨拙地烤出一個形狀不規則卻充滿奶香的餅乾時，那份獨屬於自己的成就感，是她在家庭裡從未感受過的。甜點，成了她唯一能掌控完美、能證明自己的領域。她開始沉浸其中，瘋狂地學習、練習，鑽研每一個細節，因為只有在甜點的世界裡，她的付出才能得到回報，她的作品才能達到毫無瑕疵的完美。她做的餅乾給父母嘗，換來的卻是嫌棄的目光：「這種東西能當飯吃嗎？別浪費錢！」 那些尖銳的言語，那些嫌棄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地刻在她的記憶裡。每一次她努力做出「完美」的作品，卻只換來一句句「華而不實」、「浪費錢」的評語。她多麼渴望被看見，被肯定，像哥哥一樣被讚揚，但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她對甜點「極致」的追求，就是對抗那些否定的唯一方式。那是她唯一能掌控、能做到完美，且無人能輕視的領域。甜點的「完美」不只是一種標準，更是她自我價值的體現，是她被否定後唯一能緊抓的證明，因此不容半點瑕疵，更不容打折。 「我告訴你，我做的甜點就是值這個價！這是我用命換來的！」葉晴的聲音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終於衝破眼眶，滑落臉龐。「我從來不打折，因為我的心血不打折！我的努力，我的驕傲，我的全部，都不打折！我不是你那些一百塊錢隨便就能買到的東西！我不是！我不是！」她指著陳宇的鼻子，聲線顫抖，臉上滿是憤怒、痛苦與徹底的崩潰，那是壓抑已久的不滿徹底爆發，將陳宇的質疑與童年的傷痕疊加在一起，將她逼到了臨界點。 陳宇看著她漲紅的臉，淚流滿面卻依然眼神固執的模樣，心頭劇震。他從未見過葉晴如此失控，那份痛苦與絕望，遠超他所能想像。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道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想說，他只是想讓店活下去，只是想讓她的才華不被埋沒，但此刻，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被她洶湧的情緒吞噬。 窗外，雨勢漸大，敲打著玻璃，仿佛在預示著這場爭吵的激烈。店裡的空間，在壓抑的氣氛中，顯得更加狹小而沉重，充滿了兩人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與疼痛。 夜晚的靜默與各自的盤算 夜幕低垂，雨勢漸歇，只剩下路燈暈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擴散。《原點》的燈光熄滅，只留下櫥窗內幾盞微弱的射燈，孤寂地照亮著那些未售出的甜點。陳宇甩上店門，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他今日最後的壓抑。他沒有再看葉晴一眼，徑直走入雨中，背影顯得格外疲憊而疏離。 葉晴獨自留在店裡，空曠的空間將她的孤單無限放大。她沒有開燈，只是任由微弱的櫥窗燈光映照在她臉上，讓她的輪廓顯得模糊而脆弱。她走到陳宇剛才站立的位置，彎下腰，輕輕撿起那張被他丟下的傳單——「百元蛋糕，口感升級不加價！」刺眼的紅字，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她臉上，讓她感受到那份赤裸裸的市場碾壓。 她走到櫥窗前，抬手輕撫著冰冷的玻璃，指尖停留在一個草莓千層蛋糕上。那完美的層次，細膩的奶油，鮮紅的草莓，是她無數個日夜的心血。它們在她眼中，是無價的藝術品，但在外界看來，卻不過是高價的甜點，甚至是「盤子的象徵」。 「我錯了嗎？」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這句話，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動搖。她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堅持，從未懷疑過「完美」的價值。但今日陳宇的怒吼，那些顧客的嘲諷，以及她童年時一次次的被否定，都像潮水般將她淹沒，讓她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生了懷疑。 她想起母親那句「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做什麼？以後還不是要嫁人」，想起父親對哥哥無條件的愛的眼神，以及她努力做出任何成就都得不到的肯定。這份對「完美」的近乎病態的執著，不只是一種追求，更是她對抗過去，證明自身價值的唯一武器。如果連甜點的「完美」都必須妥協，那麼她葉晴，還剩下什麼？她能用什麼，來證明自己不是那個永遠不夠好、不值得被愛的「葉晴」？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感受著濕冷的空氣。她知道店裡的困境日益嚴峻，陳宇的耐心也已所剩無幾。但要她放下刀具，去做那些她認為「迎合大眾的垃圾」，她的自尊，她的靈魂，都將無法承受。那就像是將她僅剩的自我價值，也親手撕毀。 而與此同時，陳宇撐著傘，大步走在濕冷的街頭。雨水拍打著傘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極了他此刻煩亂的心情。他腦海中不斷回放著葉晴那近乎崩潰的嘶吼：「這是我用命換來的！」、「我不是你那些一百塊錢隨便就能買到的東西！」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低聲咆哮，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他何嘗不想讓《原點》成為甜點界的傳奇？他也曾被葉晴的才華和那份藝術家的執著深深吸引。他投資這家店，不僅僅是為了賺錢，更是為了實現共同的夢想，一個關於美好與成功的夢。 但他也是個生意人，他要對投資負責，要對未來負責。他手頭的流動資金所剩無幾，那些催款簡訊和銀行帳單的電話，讓他夜不能寐。他想過很多辦法：在網路上找美食部落客寫推薦、和附近咖啡店合作推套餐、甚至考慮在團購網上推出優惠券……但每一次，只要他開口，就會遭到葉晴的斷然拒絕。 「我們不能降低身份。」這是葉晴最常說的話。 「身份算什麼？活下去才是真理！」他氣憤地在心裡反駁。他甚至在心裡想，葉晴的這份「驕傲」，是不是某種程度上，也是她的「逃避」？逃避去面對市場，逃避去面對現實的殘酷。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很快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略帶訝異的男聲：「陳宇？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林總，我考慮了一下，您上次提的那個合作案……或許，我們可以再談談。」陳宇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決絕。那是一種向現實妥協的無奈，卻也是他為了讓《原點》不至於沉沒，所能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他不知道葉晴知道了會作何反應，但他必須為《原點》找到一條生路，哪怕，這條路可能與葉晴的「原點」背道而馳。他知道，這一步，或許會將他和葉晴之間的裂痕，撕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