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難以啟齒
難以啟齒。
有愧於己,有愧於家人、愧於親友、愧於兩位當事人。
自己是,家族中,唯一不會為這樁「喜事」由衷感到欣喜的晚輩。
是這樣的:老哥「結婚」了。
「結婚」這個詞似乎需要更嚴格界定。
粗淺地說,老哥完整走完「傳統」的結婚禮俗:不僅勤勞地走完「迎娶」儀式──尚包括準備「大包、小包,」 總之一堆東西──互遞聘禮(金飾);終於,男女雙方在宴請會上、眾親友見證下、酒過幾巡之際,正式結為「夫妻。」
於禮俗制典,站在維護傳統的立場,由女方和我方長輩共識之下,老哥正式與女方結為連理。
他們確實,儘管實驗性質濃厚,在家中住了兩晚:在四坪不到的陋室裡,共度兩個不太安寧的夜。
猜想,連日諸多行程,讓兩人都累壞了。
老哥與大嫂兩人,在與我的房間一牆之隔的房間裡頭,睡得像死豬般──不不,像整日在烈日下拉犁的水牛,拉回廄房倒頭就睡,還發出如滾雷般的鼾聲──聲響,透過牆壁,仍能聽得一清二楚。
可以確認的是,典禮完畢的當晚並未發生傳統定義的「洞房花燭夜」──畢竟,婚宴當日,與前面幾星期,以及典禮後幾天,可要搞得人仰馬翻;你幾乎不太有時間喘息,遑提「深夜耕田。」
原諒我淨提及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瑣事。
本想藉一些旁支末節的瑣事,用以擾亂這段敘事的脈絡。
實情是,我並不想描述得太直白,透露暗藏心裡的大白話──尚包括那些不方便給人知悉的怨言。
婚宴後,我也正式多出一海票不認識的「親家。」
這些本應跟我生命毫無瓜葛的人們,在短短幾十個小時之間,轉眼變成「親家人。」
「家人?」──憑口頭允諾、形式上的媒妁之言,還有,民事上的「一紙」空言──老哥與她刻印彼此姓名的紙上,連同更新過的身分證,以及戶口名簿──正式將「兩家的人」併成一個大家族。
再也想像不到這麼荒謬的情節。
我也沒把握,在未來,能持續掛著一張虛偽笑顏──就像在婚宴會場上,迎著賓客與親家的同張笑容──應對這些陌生的「親家人。」
我還為了兩人的婚姻,多出了令人作嘔的稱謂:
「小叔。」
為何?
為何麻煩自己改變對我的稱呼?妳依然可以叫我「喂,」或「你,」還是「弟弟」──甚至嗤個鼻──我都知道這是「最為親暱的稱呼。」
切勿叫我「小叔,」亂噁心的。
總之,經過這兩天──約莫四十多個小時──害我莫名其妙多出一堆「沒必要的東西。」
全是「這樁喜事」惹的禍。
2 「大嫂」
我幾乎不認識這位「大嫂。」
大哥和她交往的這兩、三年間,我都泡在大學──追逐所謂的「學業」;實情是:拚搏一「紙」光榮(一張A4大小的學歷證明。)
苦讀、與指導教授周旋的期間,我忙著在原地「兜圈子,」幾乎遁入「不問世事」的境界,差幾吋之遙就掉進「空門」──萬劫不復。
因此,對那兩人的「感情狀況,」幾乎毫無所悉──壓根兒不曉得兩人怎麼從「愛情,」直直奔往「墳墓?」
既然對「交往狀況」一無所知,甭提對這位突然成為「大嫂」的女子有無任何認識。
我只知道:她是小學老師。
我如果直截說「我倆素昧平生、從未謀面,」那肯定死後會吞千根針。
嚴格來說,我深知「大哥與她」早晚要「走到這步田地──」
多出這層認知,是在「參加幾頓聚餐」(包括老媽生日,與母親節)、「陪同逛街,」以及「開車出遊、兜風」後;被老哥拉著去「熟識女友,」被迫攪和在「本是兩人甜蜜時光的約會」當中。
其中,我最有印象的是:經常陪他倆去Costco,揮霍戶頭裡多餘的錢(反正是花那兩人的錢;我分毫未花。)
在美式量販店裡瘋狂血拚、滿足過剩的消費慾望。
藉由「買東西,」老哥讓我充分理解「這段緣份」務實的一面,儘管只是「物質層次」的實用性:女生那邊,跟他本人一樣,具有「定期血拚消費」的經濟基礎。
他容許無經濟能力的我出席,讓社會人士的她接受「我這個弟弟」的存在──
一般來說,僅需要向女方口頭介紹「他是我弟」就好,並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
「弟弟」本人,見過女方幾面後,自會了然於胸。
我老哥顯然做到更多,也更「負責任地」──於我這個家人,與女方都是──讓「家人」與「未來的家人」彼此接受「現實條件。」
理解「現狀」的我,當然,仍會適時退避。
畢竟,作人得懂得閱讀空氣:假藉「受新商品吸引,」趁機逃離,容那兩人享受甜蜜的兩人時光。
畢竟,當人家的電燈泡是很彆扭的。
3 「她」
巡過「小孩用品」走道,我不禁幻想起:
要大哥和「大嫂」兩人「將來」有了小朋友呢?
看著廣告海報上印製的「小朋友天真的笑顏」──典型的金髮小寶寶,嘴角裂出這輩子不可能出現在任何活人臉上,起碼不可能會有受盡生活折磨的成人會如此開懷大笑,不存在於世上的笑臉;我不禁想起:
「她」也曾經提過「喜歡小朋友」這件事。
那是在我決定考研究所的時候,約莫大三即將升大四之際:我下定決心「最後一次參加聯誼性社團籌辦的活動」;此後,必將潛心苦讀,傾全力拚上「應屆直升碩班。」
又或者說,會想參加特定的這場「社團餐敘,」無非是想在「斬斷雜念」之前,再見「她」一面,如非「最後一面」的話。
餐敘無聊得令人打瞌睡。
唯一會讓人清醒的理由,是「她」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時不時露出的笑靨──含蓄,卻又不吝惜分享;嬌羞,卻不顯得做作;自在大方,沒有任何虛假。
「她」笑起來,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喜悅,」而非市儈的虛應故事。
「她」露出淺淺的笑意,似能感染旁人。一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嘴角會不自覺地跟著勾起,彷彿是跟「她」一起享受「喜悅的氛圍。」
這便是「她」的魅力,如果用明顯的行為特徵,來概括我對其人的印象。
看著「她」那一抹笑容,就夠人春心蕩漾一整個下午;直至分別後,當晚,徹夜輾轉難眠,反芻記憶中那縹緲的印象:
「她」的笑顏。
餐敘結束後,眾人鳥獸散。
偏偏,就有幾個年輕力盛的學弟、妹堅持要「逛街。」
本人不愛混在「他們」的群體中;聽人聊一些幾萬光年遠的陌生話題。
本想婉拒邀約,回房間苦讀、沉思,打算之後的發展,以及更虛無縹緲的「職涯規劃。」
但為了「她,」我依舊揮霍「該做正事的時間,」陪同走過整條信義新天地徒步區:
從市政府站,至信義路;這條直線距離一公里左右的路,竟讓我們這群人走了一整個下午。
逛累了,大夥們又提議「去夜市吃晚餐。」
這次,雙腿幾乎發軟的本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不克參加。」
然而,「她」顯然也逛累了,並未跟上大夥們的腳步。
在場唯一的高年級,如我,同時是位男士,總算找到發揮「僅存功能」的時機。
就算作為「護花使者」顯得不夠格,作為「同行者」仍寬綽有餘,只要不需要「體貼幫女生提肩背小包、拿東西」──種種誘人誤會的舉動──
在不越線的前提下,我能遵守法律規範與社交禮節,發揮「男性角色」應發揮的功能。
周末向晚的捷運上,人潮雖不多,偏偏剛好佔掉所有坐位。
就算笑起來令人心頭蕩漾許久的「她,」走了整個下午、早已疲憊不堪,難免露出倦容。
儘管倦容滿盈,仍堅持、勉強微笑的「她」亦十分迷人。
終於,在站間轉換之際,位置空了出來;我逮到機會,搶下一個空席。
佔到位置後,我並不急著就坐,而是轉向同伴,輕聲說:
「妳坐吧。」
她有些遲疑;不過,後頭仍有乘客在覬覦空位的情況下,也不被允許猶豫。
她嘆了口氣,選擇就坐。
「謝謝……」
4 束手無策
扶著欄杆,我俯望「她」的倦容:
「她」的腦袋瓜兒已經不爭氣地垂釣起睡意;眼瞼像老舊的捲式窗簾,在靈魂的窗上開開闔闔;睫毛卻像舒眠的小妖精,舞踊著催眠的舞步。
「她」連幾乎沉入夢鄉的睡顏都掛著笑容。
我怕過站,雖不忍心打攪人家的美夢,依然得出聲、喚醒對方:
「到站前我會一直提醒妳唷。」
這一喚,迫使對方驅退睡意。
「她」呀──當年才大一;仍有美好的三年多的時光能盡情揮霍。
「她」能在這段漫長歲月裡,充分思考未來的走向。
或者,就「任性這一回」:恣意揮灑稍縱即逝的青春。
又或者,邂逅「她」生命中那位「特別的人。」
特別的人……
「話說,」率先熬不住沉默的是我:
「妳唸教育系嗎?」
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睛、點點頭。
「那,妳想當老師嗎?」
她遲疑了一下,終究點頭附和:
「從小就很想當『教小朋友』的老師,因為很喜歡陪小朋友玩,看他們嘻笑的樣子。」
她睡意似乎尚未退盡:她發出咕噥與清晰發音交雜──容許讓人解讀大致語意的──聲音。
「妳喜歡小孩嗎?」我又追問;趁列車停等乘客下車、車廂稍微空出一些空間之際。
「很喜歡呀。」她理所當然地說;這次,是清晰的發音。
說著、說著,她看向對面的博愛座;有一位挺著孕肚、手牽另一個小孩的婦人,滿臉愁苦地瞪著頂部、嘴角似滲出嘆息。
沒想到,她看著人家,自己的嘴角竟不自覺溢出笑意。
那一瞬間,我感覺內心不受控制、逕自奏起節奏明快的打擊樂。
我試著調整呼吸、穩定語調,接著說:
「怎麼,妳想要拐走人家的小孩回家養?」
她看著那位孕婦的小孩,顯然意會到我話語的所指,便不願居於下風地回覆:
「幹嘛拐人家的小朋友?要也要生自己的孩子。」
這番令人驚嘆的發言令我的心跳失去任何掌控。
當下,在「她」面前,作為「男性,」我束手無策。
5 喜氣
結束Costco的行程,我們三人包回家一隻烤雞,以及許多油炸物零嘴,當作一頓「豐盛的晚餐。」
享用晚餐、聽著「未來的大嫂」與老媽、老哥交談,自己心裡多少已經領會:
「不論自己多麼抗拒,終究得稱呼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為『大嫂。』」
儘管她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因「姻親」的羈絆,仍有「親緣上的關聯。」
不論內心如何拒斥這個事實。
家中即將多出新成員,本是「喜事一樁──」
或許吧?
至少,在瀰漫烤雞香氣的氛圍當中,得知兩人論及婚嫁,而且還是老哥主動開口「要提親」的時候,老媽可樂昏頭了。
她還非常不得體地追問:
「小朋友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在餐桌上,連「婚姻」的「婚」字都還沒寫完:還落掉「昏」字邊,只寫成一個「女」子──
老媽就已經提前預祝「求得『好子。』」
遙想當年,在捷運上,「她」的笑靨,以及,那番「要也要生自己的孩子」的驚人之語,我不禁感到惆悵不已。
正在與論文鏖戰的此時此刻,「她」正迎向美好的將來:
「鵬程萬里」嗎?每位畢業生收到的廉價賀卡上都會寫著這段虛偽的祝詞。
就連我:在應屆考上研究所、正要踏入地獄之前,也在大學的畢業典禮上,收到形式上的「祝賀」:
一束插著一隻戴畢業帽、手執捲筒的小泰迪熊的鮮花束;附上一張寫了類似祝賀之詞的小卡。
「鵬程萬里」嗎?我這隻幾乎掉光羽毛的鳥,還張得開翅膀、飛抵未來的彼端嗎?
「她」可否走在理想的師培道路、成功錄取小學老師,順利踏入杏壇?
或者,「她」在求學的過程中,遇到「特別之人」──願意與「她」偕手迎向璀璨的「將來」:
屬於「兩人」的將來;或許,孕育了「自己的孩子,」而得犧牲「教育他人孩子」的機遇──
又或者,兩條道路並不互斥:「她」既能灌注心血栽培自己的小孩,同時能為人師表、百年樹人……說不定呢?
然而,這些「想像」早已與我無緣了:
當年,我選擇「還要去買考研究所的參考書,就在這一站下車了。」
僅僅一站之隔,我走的路,與「她」行走的路線,就此岔開。
再者,就我能力所及、掌握範圍內的「現實基礎,」並不足以支持這份「理想」:
兩人的人生共軌的路線。
我深刻理解:自己並非「她」的「特別之人。」
……
婚後的第三天,「大嫂」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
聽老媽的說法是:他們小倆口打算,等女方換完工作後,才會在「我們家裡」定下來。
這段「移轉期,」她仍會「稱職」扮演「週末妻子」的角色,直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
屆時,「我家」自然會變成「與大嫂分享」的「我們家」;原本就狹小的居住空間只會更加擁擠。
我打趣地問老媽:
「他們算是分居?」
心裡暗酸:怎樣的「新婚夫妻,」完婚後的第三天,就急著分開?
「對啊,她們暫時這樣……」
我媽只能認分地承認事實。
「大嫂」離開前,老媽遞給她我們家裡的鑰匙;叮囑對方:
「以後,這裡就是妳家囉。」
「大嫂」點了點頭,接過「沉甸甸」的鑰匙。
當年,下作的我選擇了「買參考書」這令人不齒的藉口,逃避了「自己的心意」:親手埋葬了「剛萌芽,卻因土壤貧瘠,注定長不好」的情愫。
我仍記得,下車前,不經意瞥見的,「她」最後的笑顏:
有些為難,眼神流露失落,或許絲絲不捨之情──
還有,一貫地,勉強自己掛著淡淡的微笑。
正當我悵然若失地盯著剛關上的家門,手邊的手機螢幕突然亮起:
浮現的訊息是【大嫂的本名】「發出好友邀請。」
遲來的「交友邀請」嗎?──這似乎已經證明「大嫂已經認份接受『婚後的現狀。』」
另一方面,我自己想著的是:「得回去面對指導教授,以及自己腐爛的人生,」同時焦慮不安:
大哥與她婚後,必然會多出許多「親家,」紛紛傳來更多「交友邀請。」
在雙重壓力下,仍要世故地,默默按下「接受」邀約的按鈕──
沾染這樁「喜事」所帶來的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