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巷角,水流在坑窪中緩緩聚攏,漂浮的落葉竟在水面上拼湊出模糊而奇異的圖案,彷彿某種未知生命的初生。我駐足凝視,才恍然察覺——所謂新生,原非起點標記,而是萬物在衰朽廢墟中尋得的一脈續命生機。
街尾拾荒的陳伯,總拖著蛇皮袋踽踽獨行。那日他竟在舊書攤前怔住——一張泛黃照片從書頁間飄落,照片上青年懷抱嬰兒,眉眼如他當年,只是懷中襁褓已不知散落何方。陳伯枯瘦的手指輕撫嬰兒面龐,撫過那早已遺失的柔軟溫存。他忽將照片珍重地收進貼胸口袋,動作如擁珍寶,踽行的背影竟添了隱約的挺拔。那日夕陽特別長,光暈鑲飾著他的輪廓,分明是廢墟中重新立起的一座生命豐碑。他的新生,原非新章序曲,而是記憶深處被遺忘的微光再度被尋回,重新照亮了行至暮年那幽深隧道盡頭的踽踽獨行。
陋巷深處,一株南洋杉在石縫中掙扎。它飽受風雨摧折,枝葉稀疏,卻始終向著天空伸展,姿態固執如祈禱。我曾見它冬日裏落盡殘葉,枯枝如骨指蒼穹;也曾見它春日新芽初綻,嫩綠如初生的語言。樹若有知,定當明瞭生死不過晝夜輪替——新綠是昨日落葉的再生,而非無始無終的突兀起點。
每一粒破土而出的嫩芽,都攜帶了前塵的基因與記憶。所謂「新生」,不過是生命在時間循環裏的一次次破繭,每一次都攜帶著舊日靈魂的灼灼烙印。
雨又傾盆而下,行人倉惶四散。我卻立於簷下,靜觀水流奔湧,裹挾落葉奔向未知。那水勢決絕,彷彿知曉:奔流本身即是新生——不破不立,不捨晝夜,舊葉隨波而去,才為明日新綠騰出萌發的天地。水面上,落葉組成的圖案終被新雨打散,然而水流激盪處,又有新的紋路漸漸成形……
陳伯在轉角處又哼起那支斷續的粵曲:「再世紅梅,再生玉蝶……」沙啞的調子,竟在雨聲中蜿蜒出倔強的旋律。他胸前的照片,想來也正熨帖著一顆跳動著舊日溫度的房。
新生非憑空構築之海市蜃樓,它源起於廢墟之上頑強重燃的點點星火,是記憶長流中重新拾取的一顆溫潤珠璣。每一次所謂破繭,都不過是將舊靈魂的絲縷重新織入新的肌理。
簷前雨水不停滴落,那南洋杉的枝梢在風雨中輕盈搖曳——它不畏懼凋零,亦不刻意標榜新綠,只是從容立於歲月的循環中,每一片葉子都寫滿了關於重生的秘密:生而不滅者,非因永不凋零,而源於靈魂深處對每一次凋零的坦然擁抱。當死生相銜成環,那環中流轉不息的光華,便是生命最驚心動魄的尊嚴。
這新生,是向死而生的莊嚴舞蹈,是廢墟之上永恆綻放的第八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