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颱風初臨,只如巨獸慵懶翻身,街巷裏洗衣店的鐵皮捲閘門開始呻吟,彷彿一個病中老者的筋骨咯咯作響。風之巨掌愈壓愈緊,捲閘門便愈發狂躁地拍打著門框——那聲響沉悶而執著,似在捶打命運之牆的囚徒拳頭,叩問著被遺忘的角落。
風勢漸狂,城市的燈火如瀕死之魚般紛紛翻白熄滅。人們如驚散的鳥雀向各自的巢穴撲去,唯有街角那家老式茶餐廳固執地亮起一盞昏燈,如風浪中一座不沉的孤島燈火。黃師傅在這方寸之地安之若素,他慢悠悠擦拭玻璃杯,任窗外風勢愈緊如鬼哭狼嚎,他眉梢眼角竟紋絲不動,倒像是山巖上觀潮的千年磐石。
「三號風球轉八號了!」不知誰喊了一聲,茶餐廳裏即刻泄出幾聲嘆息,如被戳破的紙燈籠驟然萎頓。陳先生立刻摁滅了半支香煙,林太太則匆匆收攏了零散鈔票——明日生計的微光,在風暴面前脆弱如紙。陳先生忽然長嘆一聲:「唉,明早返工,老闆怕是要把咱們當人肉風車使!」這聲牢騷引得眾人失笑,笑聲裏卻裹著辛酸的顆粒,如鹽撒在傷口上,是苦中作樂最辛辣的註腳。窗外風刀愈急,霓虹招牌在風雨中抽搐,如溺斃的彩虹垂死掙扎。鋁合金窗框在風之巨弦上被猛烈撥動,嗡嗡低鳴如誦經,又似大廈在風暴中的低聲告解。我凝神諦聽,恍惚有無數壓抑已久的嘆息與渴望被狂風攪起,在冷硬水泥森林的狹窄縫隙裏,盤旋著無處安放、卻終將被吹散的靈魂回聲。
風暴最狂時,忽見風雨中一個單薄身影緊抱電話亭苦苦支撐——那是菲傭瑪麗亞。她蜷縮著,用整個身體護住懷中那部小小電話,如同守護著微弱的星火。她對著話筒急促的家鄉方言在風雨中飄散,縱使語言如斷線風箏被風撕扯,那聲音裏的溫度卻灼穿了悽風苦雨。瑪麗亞在颱風裏以肉身圍護的,不僅是通訊工具,更是隔海相望的臍帶,是風暴也無法吹熄的、血脈中燃燒的微光。
夜深風倦,瑪麗亞終於踉蹌消失在街角。此刻窗外城市一片混沌,廢墟般的靜默裏,霓虹熄滅處,竟意外裸露出幾粒星星。原來城市的壯麗燈火,不過是人造的錦繡囚籠;當這虛假的華裳被風暴剝去,方顯蒼穹本真之容顏——樸素,幽深,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古老秘密。風暴是撕碎假面的大手,它粗暴地掀掉城市那件綴滿霓虹的華麗外套,逼我們直視那退去浮華後,天空裸露的古老骨骼與恆久的靜謐。
風雨漸息,茶餐廳的燈光亦如倦眼,昏昏然欲闔。我推門而出,濕漉漉的街道如劫後初生的巨獸脊背。颱風夜恍如一次天啓洗禮:霓虹謝幕時,星光才得以顯現;人聲鼎沸處,靈魂卻往往窒息。風暴撕碎浮華之袍,逼我們直面那退無可退的赤裸本真——原來人間最深的依存與孤絕,恰如瑪麗亞在風雨中守護的那個小小聽筒:縱然聲音在風暴中掙扎,縱然世界喧囂而冰冷,那一點孤懸的暖意,卻是在存在之淵藪裏,人類生命所能點亮的、最倔強的一豆燭光。
風暴之夜,城市在撕扯中剝落層層浮華,露出的竟是如此幽邃而真切的靈魂底色——原來在霓虹幻滅的廢墟之上,我們終得以窺見生命最樸素也最堅硬的脊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