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海風裹著鹹腥的潮濕氣息拂過嶙峋的海岸線。那龐然大物,一頭鯨魚,赫然橫陳於灘塗之上,如被命運之手棄擲於沙礫的巨碑。它深色的軀體在月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龐大軀體上披掛著濕漉漉的海藻,宛如一尊被遺忘於塵寰的古老神祇。它張開的嘴如一道沉寂的傷口,無聲洞開;而它的眼睛,那深不見底的窗櫺,早已熄滅,卻固執凝望著天空的迷離,彷彿在詰問:天幕如此高遠,歸途緣何消亡?
漁民們聚攏而來,在微明的晨曦中,粗壯的手掌撫過那冰涼厚實的皮膚。他們眼神中交織著敬畏與蒼涼,口中喃喃低語著久遠流傳的「鯨落」一說——巨鯨殞命,其血肉屍骸滋養海底,竟成一方新生的樂土。然而眼前這巨物,它的「落」竟被誤置於光天化日之下,擱淺於乾燥的陸地,此非神意,實是命運的悖謬與嘲弄。漁火在遠處的海面上徒勞地明滅,如迷失的眼睛徒然尋找著歸途。
我悄然立於人群之外,那龐大身軀散逸的蒼茫氣息,竟莫名刺醒我心底深處一隅。幼時曾養過金魚,小小的缸便是它方寸的世界。一日晨起,它竟已僵直浮於水面,我捧它在手,那冰涼無生命的小身體,竟第一次讓我模糊觸碰了「逝去」的形影。如今面對沙海之上的鯨骸,幼時那點微渺的悵惘,竟被眼前龐然的死亡陡然放大,轟然撞擊靈魂深處。渺小與浩瀚,其逝去在靈魂深處激蕩的回響,竟同樣令人窒息、震悚。老漁民陳伯,臉上刻滿海風雕琢的溝壑,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鯨魚的側鰭,那眼神裡沉澱著深不見底的悲憫:「『眾生如鯨,終歸塵沙』,此乃佛家語。這巨鯨之死,豈非人間眾生命運的顯影?」陳伯沙啞的聲音如風拂過礁石,帶著歷經滄桑的喑啞。
我聞言悚然一驚,舉目四望。都市叢林裡,眾生營營役役,生命豈非亦如這擱淺的巨鯨?多少靈魂被生活的激流裹挾,茫然不知方向,最終被拋擲於現實的陡岸,徒留龐大軀殼——那被塵世磨平稜角、失去靈魂方向的巨大空殼。人海茫茫,多少軀體雖存而神志早逝,不過是另一種擱淺,另一種無聲的鯨落。文明喧囂之下,靈魂悄然擱淺於物質的淺灘,我們可曾真正為這些巨大的靈魂迷航而慟然垂首?
夕陽熔金,將鯨魚龐大的剪影沉沉地投射在沙灘上,宛如命運烙下的巨大印記。喧囂的人聲漸漸退去,海濤聲愈發清晰,如同大地在深沉的呼吸。暮色四合,我獨自徘徊於巨鯨身側,它如山的身軀在晚照裡靜穆無言。我屏息凝神,彷彿聽見那巨大軀殼深處傳來沉緩、古老的心跳,每一下搏動,都重重叩擊著這靜默無垠的沙灘,如那亙古如斯、綿延不絕的海洋脈搏。
翌日重返海灘,鯨魚的形骸已杳無蹤跡,唯餘幾段巨大的白骨在潮汐來去間半埋半露。陳伯的話在耳邊迴響:「鯨落深海的殘骸,能滋養百年生態,化骸骨為礁石,庇護新生。」 我蹲身凝視那森然白骨,日光下泛著微光,恍然間,心頭竟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溫煦與踏實——這龐然生命雖已解體,卻依舊以其粗礪骸骨,執拗而沉默地守護著微末的潮蟲在骨縫間攀爬,守護著柔弱的藤壺在骨節上悄然安家。
原來有一種死亡,是盛大奉獻的序章;有一種終結,恰是為了更廣遠的新生。鯨魚以它最後的骨殖,在沙海邊緣悄然築起一座微型的生命殿堂。
巨鯨遺骸所拓印之深痕,終被潮汐耐心抹平。我默然佇立岸邊,海風拂面,捲來鹹腥的氣息。那龐然軀體的消逝,非但未令海岸顯空蕩,反在天地間留下某種沉甸甸的飽滿——原來生命之重,正在其赴死之從容;存在之深,恰在它最終融入永恆的無垠。
文明之海喧囂不止,眾人不過是另一群茫然漂泊、或深或淺擱淺的靈魂。而鯨魚卻以一次壯闊的著陸,向渾噩的我們昭示了生命本相:所謂存在,即是以血肉之軀行過世界,然後以骸骨之姿,化作礁石的心臟。
彼時彼刻,暮靄沉沉垂落,天海迷濛,渾然一色。我轉身離去,腳下沙礫細碎作響。巨鯨的魂魄已隨潮音遠遁,然而它的骨殖,卻已在時間深處悄然紮根,靜默孕育著下一次生機暗湧的汐聲。此時方知,生命真正的重量,原是它最終選擇沉落與托舉的姿態——骸骨雖存,卻是另一種形式的精魂不朽;沉落非終局,而是向永恆深海,遞出無言的脈脈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