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龍鑲軍與齊王軍在高塘縣激戰之際,駐紮於淄博的神策軍並未久留。短暫停留一日後,全軍旋即拔營東進,直撲魯王封地,萊州城。
萊州守軍不足兩千,且魯王一向苛待自家護衛,軍心渙散。神策軍左衛前鋒營尚未成列,萊州城已然開門投降。神策軍幾乎兵不血刃,便將萊州收入囊中。
然而,當士兵衝入魯王府,準備緝拿魯王時,卻發現府中空無一人。魯王失蹤了!
武定侯郭軍大驚,立刻下令全城大索三日。城中巷弄被翻得底朝天,仍無魯王蹤影。連同王府官員、魯王正妻與兩名小妾,也一併不知所終。
郭軍震怒,卻也無可奈何。此刻若有一言一行失當,被御史言官參奏一本,他手中這份來之不易的兵權,恐怕立刻就會化為泡影。
「王府物資全部清點成冊、府庫封存,全軍撤出萊州,於城外三里安營紮寨!」郭軍聲色冷厲,語氣不容置疑。
正德三年二月五日。山東道‧高塘縣北郊
李大仁剛欲揮軍南下,便被人一把攔住。
「李兄,慢著。」周憲攔在馬前,語氣沉穩卻不容置疑。他是龍驤軍副指揮使,亦是第二衛的指揮使。
「你今日已連番激戰,若此刻強行追擊,萬一中了齊王軍的反擊之策,那可不是小事。」
「齊王軍新敗,軍心渙散,正是乘勝追擊的良機!」李大仁語氣中難掩焦躁,長槍尚未歸鞘,戰意未退。
周憲搖頭:「他們雖敗,卻未潰散,兵列依舊整齊,足見尚有一戰之力。我判斷這一戰齊王並未傾力,或有後手未使。我軍今日鏖戰多時,應先休整,駐軍於大運河畔,等補給糧船送到,再議下一步。」
他語氣緩慢,卻句句沉穩有力:「你看看你的弟兄,個個渾身是血,顧炎寺等人的身上也有不少傷口,而你也是,先回營包紮吧,別硬撐。」
李大仁低頭,看著身邊幾名滿身塵土與血漬的親兵,心頭一震。他握緊長槍的手微微顫抖,才發現掌心已破了皮,血與汗交雜。
「……好吧。」他終於點頭,聲音微啞:「謹遵指揮使大人之命。」
他轉身欲回營,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遠方的夕陽。這一戰驚險萬分,他與弟兄們數度陷入齊王軍包圍之中,若非訓練扎實、騎兵迅捷,加上連弩火力壓制,怕是難以脫身,幸好自己活了下來,可卻有不少弟兄回不了家…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自己早已不是孤家寡人了。
家中,還有自己心愛的姊姊趙元芯在等他平安歸去。
正德三年二月七日。
休整兩天的龍鑲軍與德州衛軍再次踏上了追擊的路途,這次他們將沿著運河進軍,第二衛與第七衛第一營第二營在左岸、第三衛與第七衛第三營第四營在右岸,德州衛軍殿後。
朝廷軍沿著大運河一路往南,沿途攻城拔寨,但就是沒有看到齊王軍的蹤影,齊王甚至棄守濟南和東昌這兩座大城,讓朝廷軍兵不血刃的收復了幾乎是整個山東道。
「只剩青州與兗州了。」周憲看著地圖,皺著眉頭說:「可是齊王軍跑去哪了?這近兩萬人的軍隊,若是分散的逃到整個山東道,那還真是…」
「我認為…」李大仁正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斥候匆忙地從軍帳外跑了進來,大喊說道:「齊王軍出現了!」
「在哪?」
周憲等人策馬立於一座低矮的土丘之上,四蹄踢踏間,泥土鬆動。風自東南而來,捲起細細黃塵,遠處草葉搖曳如波。眾人俯瞰而望,山腳谷地間,一列列步兵方陣如鋪陳棋盤,旌旗招展,甲光閃爍,方陣與方陣之間隔著寬闊通道,整齊有度。其後三個三角形的騎兵陣仿若尖錐倒插大地,靜伏如猛獸待發,再遠一點,隱約可見青州城的屋瓦與城樓在陽光中閃著灰白的光。
「齊王手下必有能人。」周憲凝望著眼前軍容,聲音低沉,「擺出這等軍勢,要打垮他,恐怕沒那麼容易。」
「魯王……會不會也在這裡?」唐又坊皺眉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遲疑與警覺,「神策軍那邊傳來訊息,前些日子他們攻下萊州城,卻遍尋不著魯王的影子。」
「奇怪了。」李大仁抿唇,沉聲道:「魯王平日只懂撈錢,自知無力與朝廷為敵。我原以為他會第一個投降,這樣我們便可專心對付齊王。」
「也許……」周憲目光微斂,語氣轉為低沉,「也許,他被齊王挾持了。若真如此,齊王手裡可多了一張牌。但眼前最棘手的,還是這支軍隊,該如何破之?」
他策馬緩行至坡沿,舉手指向谷地軍陣,眼神如刀般掃過。
「齊王應是全軍盡出。依據方陣規模與間距推算,步兵約兩萬人,裝備齊整,一定是王府護衛隊加上東昌府的守軍;後方三角陣中的精騎,應是齊王手上為數不多的騎兵,數量在三千上下。」
此時,德州衛副指揮使錢向江拍馬上前,眉頭微蹙道:「奇怪的是,齊王為何要擺出這等陣仗?他該知道,其他藩王不會輕易出兵援助。如今魏國公所領的龍鑲軍、鄂國公統轄的京都三大營,甚至江南那些素來不慣征戰的衛所軍,皆已傾巢而出,朝廷兵力直逼河南、江西數道,與諸藩互為牽制,氣勢洶洶。」
「也許是洛王示意齊王,務求拖住我們。」周憲緩緩道出心中猜測,「藩王們都明白,龍鑲軍之強,是朝廷銀兩堆出來的,你看我軍,連普通兵卒都配有兩三把新式連弩,這樣的裝備,誰能比?若能在此一戰重創朝廷軍,那朝廷要再重整旗鼓,談何容易?而且…」
說到這裡,他忽然止住,沉默片刻,眸中掠過一絲異色。
李大仁察覺,立刻追問:「而且什麼?」
「……沒什麼。」周憲搖搖頭,話鋒一轉,聲音也轉為果決,「回營。這仗怎麼打,咱們得從長計議。」
「是!」眾人齊聲應道,勒馬轉身,甲葉撞擊聲中,鐵騎一列列從土丘上撤下,風捲起旌旗,掠過大地,奔回營中。
戰馬奔馳回營,旌旗低垂,鐵甲與馬蹄之聲在營中迴盪。帳外號角低鳴,營中將校早已依序入座,軍帳內燈火搖曳,氈幕厚重,阻絕風聲,只餘下將領間低沉有力的聲音。
周憲展開地圖,鋪於案上,目光掃過圖上的山脈與河流,指節緊扣桌緣。
「齊王軍陣列於青州城外,意在死守,不求勝,只求拖。」他指向青州東北側,「這裡是南萊谷口,一旦能從這裡迂迴突破,我們可避開正面強攻,從側翼壓迫其主力。」
錢向江搖頭,冷然道:「那條谷道我們也去探過了,地勢太險,不利大部隊行軍。若是埋伏,必定損兵折將。」
唐又坊道:「那是否可採夜襲,精騎繞後,主力假裝猛攻,分散其注意力?」
李大仁站起身,語氣沉穩:「夜襲雖可試,但若齊王早有防備,我軍精銳反倒暴露在他陣前,風險極高。」
眾人交談片刻,分歧漸顯。周憲始終未出聲,只垂目凝神,指尖無聲地敲著案面。
片刻,他開口:「兵不厭詐、誘其出陣……不過,要使齊王肯出來,得讓他看到一個『機會』。」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軍議暫歇,各將領皆思索對策,分頭準備調兵遣將。
夜深,營中漸寂。帳外僅餘火光微閃,幾聲甲片碰撞,隱約傳來巡哨兵士的腳步聲。
周憲推開軍帳,側頭望了一眼天際。他見李大仁立於營外,獨自而立,目光正落在遠處的青州方向。
「隨我來。」
二人避過營帳與火堆,來至帳後一處僻靜坡地,風聲中帶著野草的腥味。
周憲低聲開口,語氣格外凝重:「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李大仁斜眼看他:「你是說齊王這一仗?」
「不是齊王,是鄂國公。」
「鄂國公?」李大仁眉頭一挑,「他帶京都三大營軍出南京,親自北上駐紮在徐州,還一路聲勢浩大,不是誠心剿亂嗎?」
周憲冷笑一聲:「聲勢太浩大了。京都三大營向來從不輕舉望動。他卻連精銳都帶了出來,把整個京都空成這樣……這不像只為征討一個齊王。」
李大仁沉默了。火光映在他臉上。
「你懷疑他另有所圖?」
「這場仗越打下去,損的是我們龍鑲軍還有德州本地兵馬。」周憲眼神轉冷,「可等戰果收割時,鄂國公卻隨時可接手已清場的局勢,名正言順地『維持秩序』,再由他推薦誰來總領軍務……你說他圖的是什麼?」
周憲一聲冷笑:「再來就是神策軍,這幾日可有異動?」
李大仁說道:「武定侯說尚在整補兵馬,待命行動。」
「整補?」周憲眉頭深鎖,「他們前日才拿下萊州,未傷主力,糧道也沒斷……怎麼會整補這麼多日?」
李大仁一時語塞。
周憲收回目光,心中卻翻起另一層疑雲。他走下塔來,進入自己的偏帳,掀開幾卷輿圖,找出青州與萊州之間的通道與地形。手指一處劃過,一道細長山道赫然顯現,「如果神策軍真心想打,這幾日從北道繞過來,已能抵達齊王軍側後……但他沒動。」
忽然,李大仁一驚,猛然坐直,
「你想到什麼?」周憲問道
李大仁不答,指向萊州至青州的山道:「神策軍不動,不是不知,而是不肯動。」
周憲目光微凝:「你懷疑郭軍?」
「郭軍平時謹慎,但不是沒膽。他這次按兵不動,我想起……他原本是鄂國公舊部,早年便追隨左右,後來才調入禁軍系統,任神策軍指揮使。這種人,與其說效忠朝廷,不如說效忠人。」
周憲沉默了。他低頭盯著地圖,良久,才緩緩道:「若真如此,那這場仗,我們正面硬拼齊王,郭軍袖手旁觀,鄂國公在後居高臨下……誰輸誰贏,還真說不準。」
李大仁聲音低下來:「你昨夜那句話,說得對。這仗,齊王只是藉口,真正想贏的,是別人。」
周憲點頭,喃喃道:「我們得開始盯著自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