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二月四日。德州衛指揮使府
指揮使府大廳中,一張長桌橫陳中央,桌上鋪著一張繪有京杭大運河山東段的大地圖,城鎮、山勢、河道標示清晰。圖上北起德州,經濟南、青州、兗州,南至徐州。東昌府雖距大運河稍遠,卻與濟南、青州呈三角之勢,是兵家必爭之地。
長桌居首,坐的是安東將軍檢校兵部左侍郎權知(代理)山東道兵備使兼德州衛指揮使的羅成炫,左側依序為北軍都督神策軍指揮使武定侯郭軍、右護軍神策軍職方使陳正陽以及神策軍左衛指揮使許瑞安和右衛指揮使陳淮安,右側依序是左護軍龍驤軍副指揮使兼第二衛指揮使周憲、第三衛指揮使李大仁與第七衛指揮使唐又坊。
陳正陽起身,拄著一柄指揮長棍,指向地圖上的東昌府,道:「下官先傳達魏國公之意,諸將可詳加參詳。」
他頓了頓,語聲轉冷:「當前首要目標,是打通大運河山東段航道。而東昌府地處山東與河南交界,若我軍在濟南與兗州進軍之時,東昌未平,恐遭河南道洛王軍側擊,此為大患。故下官建議,先發兵取東昌,以絕後顧之憂。」
一名將領出聲反駁:「可魏國公已率軍進駐於衛輝府,洛王焉敢輕舉妄動?」
陳正陽面色不變,平靜道:「據密報,江西寧王已遣王府護衛軍五千進入河南,另遣重兵駐商丘,與我軍於徐州南北對峙。而荊王、遼王亦分別自湖北、湖南派軍入河南與江西,支援寧王與洛王。」
「那魯王意欲如何?」另一將問。
「魯王素來優柔寡斷,雖無實據證其協助齊王,但其地處萊州,若起而響應,便可從東牽制我軍。故下官建議,請神策軍出兵淄博,既可向南威脅濟南齊王,又可向東牽制魯王之勢,龍鑲軍併同德州衛副指揮使錢向江的五千兵攻打東昌,羅兵備使統領本軍固守德州以為後援。」
另一名將領皺眉:「江南各道軍力何在?若能南北夾擊,諸王逆勢焉能拖延兩年?」
陳正陽淡淡一笑:「此中案情錯綜,朝廷內鬥紛爭難盡言。今日不談。」
他收回手中長棍,目光掃過眾人,道:「此策既明,諸將可有異議?」
眾將低聲議論片刻,終一一點頭,表示無異。
「吾等皆無疑問。」
羅成炫頷首:「好,既然如此,依此策行事。明日凌晨五時,出擊!」
「是!」
聽聞朝廷平叛大軍重新進駐德州的那一刻起,齊王與魯王便徹底慌了手腳。
魯王素來胸無大志,一心只想把錢往自己口袋裡塞。孝宗皇帝在位時,他截留青州、萊州等地稅銀的事屢見不鮮,皇帝多半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透過宗人府下幾道訓誡詔書,意思意思了事。
這回他會跟著鬧叛亂,最大的導火線,就是那場「減俸」風波。
為了充實國庫,孝宗皇帝雷厲風行,直接砍掉藩王每月俸祿九成,原本一月一百萬金兩,如今只剩十萬。俸祿縮水還不打緊,連往日五花八門的賞賜也統統停發。更狠的是,他下令各地藩王不得再截留應繳稅銀,一經查獲,不只停俸,還要強制拍賣王府名下莊園田地,以補國用。
這讓魯王超級不爽!
齊王雖非庸人,但視野狹隘,他最眼紅的,是大運河帶來的滾滾財源,偏偏這條運河正好貫穿他封地中的兩座重鎮,濟南與青州。他屢次上表,要求在濟南與青州設立運河稅捐司,擺明是想從運河稅金裡分一杯羹。
孝宗皇帝的回應冷若寒霜,乾脆俐落地退回奏摺,甚至親筆批道:「休想、做夢、辦不到!」
這讓齊王超級不爽!
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那道削藩聖旨,齊王降為「濟南公」、魯王降為「萊州公」。
一紙聖命,將二人從「本王」貶成「本公」。
洛王一起兵,其他藩王紛紛響應。但不是每個藩王都有本錢,或者說,有準備來打這場「叛亂」之仗,而齊王與魯王,正是其中最無底氣最無本錢的兩位。
按祖制,每位藩王皆可擁有一萬五千人的王府護衛,糧餉由朝廷供給。齊王雖貪財,卻也知道這支部隊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平日投入不少,雖未擴軍,卻也滿編足額、訓練嚴謹。
魯王就不同了。他的王府護衛隊實際人數不到兩千。朝廷發下的軍餉,七八成被他中飽私囊,剩下的再被軍官層層貪墨,能真正落到士兵手裡的,只是杯水車薪。
神策軍一舉攻下淄博時,魯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夜召來王府長史,寫了封降表,急急忙忙送往京師。
他心裡打著小算盤:我畢竟是皇親,又沒真正起兵造反,只要低頭認錯、交出兵權、當個國公,皇帝應該會念在情分上放我一馬。
誰知那降表才剛走到半路,就被齊王派人截了下來。
魯王一無所知,還在王府裡喝著茶、偷偷盤算著自己能不能保住封地、活得安穩。他哪裡知道,他那封寄望甚高的投降信,已經落到了齊王手中。
而此時的齊王,心裡打的卻是另一筆帳。他清楚,守著濟南坐等朝廷軍壓境,只是死路一條;唯有主動出擊,狠狠咬下一塊肉,才有資格坐上談判桌。
更何況,若能趁機大破朝廷軍,日後談判時就能多一分底氣。
「全軍備戰!」他拍案而起,冷聲下令。
他要讓天下人知道,這場仗,不是朝廷說打就能贏的。
正德三年二月五日。山東道。高塘縣北郊
雪還沒化,地面冰涼濕滑,馬蹄一踏就留下一片水痕。李大仁坐在馬背上,冷風割臉,前方薄霧瀰漫,眼神如刀。
他手裡握緊韁繩,左右兩側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龍驤軍第三衛,鐵騎如林,甲光與雪色交錯,殺氣透骨。
「報!」斥候快馬疾馳而來,翻身下馬跪地急報:「前方高塘河西岸,發現敵軍,大約一千人,藏在丘陵後面紮了個小營!」
李大仁眉頭一蹙。齊王竟然主動出兵!原以為他會死守濟南、東昌,設防為守,沒想到竟先發制人,領兵出戰!
「全軍列陣,備戰!」他沉聲一喝,聲音冷得像刀子刮過霜雪,毫不猶豫。
第三衛,兩千鐵騎,雖兵不多,卻是他最信得過的兵。前鋒已與敵人接戰,兩軍在丘陵間短兵相接,弓矢亂飛,敵陣鬆散,不一會兒竟開始撤退。
「敵軍潰退!」副將驚喜地喊。
李大仁卻冷聲道:「不對,退得太快了。」
他眼神一沉,猛然拔劍指前:「傳我令,別分兵追!集結全軍,隨我追擊敵軍!」
戰旗一揮,鐵蹄如雷,兩千騎疾馳越過丘陵,卻沒想到,對面山坡後忽然冒出一大片黑壓壓的兵陣。
是伏兵!
四千齊王軍早埋伏在此,等著朝廷軍自投羅網。戰鼓一響,箭如雨至,鋒利如飛蝗,李大仁舉盾格擋,怒吼:「側翼散開!向南突圍!」
面對兩倍兵力圍殺,他不慌不亂,當即下令發射新式連弩。連弩射程雖稍近,但十公尺內穿透力強,前排敵兵像割麥子般倒下一片。齊王軍訓練精良,沒有潰散,反而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混戰開始。李大仁一聲不吭地抽出長槍,雙腿夾緊馬腹,殺入敵陣。他的長槍如龍翻舞,寒光閃爍之間,槍尖直刺敵兵咽喉,一挑,一人被高高拋起;順勢一掃,又將三人砸翻在雪地裡;有人從側面撲來,他手腕一轉,槍尾反擊,重重掃中來人面門,鮮血如雨噴灑。
槍刺、槍挑、槍掃、槍轉,他像在暴風裡舞出一圈死地,每一下都準、狠、快,敵兵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他衝鋒如入無人之境,胸口、臂膀、腿上已帶箭傷,但他咬牙不退,目光冷得像鐵。
有一回,三名敵兵同時朝他衝來,一人舉刀,一人持盾,一人持槍。他身形一沉,左腳踏雪疾轉,長槍從盾縫中穿過,快如驚雷,刺穿第一人的喉嚨;再回槍一橫,將持刀者腰間斬裂;最後一躍而起,槍頭自上而下刺穿最後一人的頭盔,鋼盔如紙,頭顱炸裂!
血濺在他臉上,他卻連眨眼都沒眨一下。
戰鬥正酣,李大仁看出局勢不利,果斷下令:「全軍撤退,退入高塘縣!」
但還沒喘口氣,東南方向又傳來震天鼓聲,塵土飛揚。
「不好……那是齊王主力!」
一萬三千王府親兵,如鋼鐵洪流般自南岸壓境而來,綠旗獵獵,勢如雷霆。
李大仁低罵:「齊王這狗賊,竟敢全軍盡出!」
可他不能退。退,就全完了。
「盾兵築牆!弩兵交替射擊!騎兵繞後,預備衝陣!」他拔劍高舉,聲如斷裂的雷霆:「與我血戰到底!」
長槍再起,李大仁與親兵衝進敵軍側翼。他像一把鋒銳的刀,不停撕開敵陣。他每殺一人,身上就多一道血痕,每前進一步,就多一層血霧。敵兵越圍越近,他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有人喊他撤,他不應;有人中箭倒地,他只是沉聲道:「替他殺回去。」
他的戰馬已中兩箭,口鼻噴著熱氣,腳步踉蹌。他撐著馬背站起,長槍猛然貫穿敵人胸口,槍尾重擊另一人太陽穴,碎骨聲清晰可聞。
正當包圍圈即將合攏,東北方向忽然一聲巨響。
「我軍的援軍到!全軍推進!」
山林間鐵甲閃現,龍鑲軍第二衛、第七衛騎兵殺入戰場,將李大仁硬生生從死地中拉了出來。
但齊王軍依舊不退。他們穩穩站在原地,刀槍不動,冷靜如鐵,根本不像是一般藩王私兵,而像是訓練有素、準備赴死的精銳。
「這幫人……不簡單。」李大仁低聲道,臉上滿是血痕與汗珠。
他明白,這不是一場平亂,而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他勒馬回身,猛然高舉長槍。
「龍驤軍第三衛!隨我再衝一陣!殺出血路!」
雪野再起號角。李大仁率軍再次殺入敵陣。槍如龍蛇,轉掃翻挑,血如泉湧。他已分不清敵我,只記得每一次出手,都要有敵人倒下。
他的馬終於倒了,他跳下馬背,槍尖一點地面,猶如暴風中心的殺神,雙眼血紅,殺意如山。
直到遠方傳來新一波號角聲!
「援軍來矣!」
德州衛副指揮使錢向江率五千步軍殺出,唐又坊騎兵一千掃過敵後,齊王軍左翼潰散,終於動搖。
「追不得太深!」李大仁高聲喝令,「穩住陣線,控守丘陵!」
手下各營指揮使開始集結倖存者,扶起傷兵,重新列陣。他自己翻身下馬,全身滿是箭痕與血污,氣喘如牛,卻眼神依舊堅定。
「很好。」李大仁看著部下點頭,「傳我令!第三衛存者集結南丘,清點傷員,準備再戰!」
一營指揮使顧炎寺扶著血淋淋的右臂走來,聲音低得近乎顫抖:「老大……還要再打嗎?」
李大仁看著遠方那面還高掛著的深綠色「齊」字大旗,語氣低沉如鐵:
「這場仗,才剛開始。」
他看了一眼滿地戰死的袍澤,雪地與血混成一片,猶如地獄。
「我們死得還不夠多,他們退得還不夠快。」
「傳令給本陣:我李大仁第三衛,尚有可戰之兵一千三百。高塘之役,本軍未失膽氣,願為前鋒,繼續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