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吐出藍色的液體了,這次是在飛機上的廁所。
這種奇怪的現象已經持續一年多,平均每三個月會發生一次。雖然每次吐完就好了,味道也跟胃酸沒什麼不同,但吐出顏色跟廁所清潔劑一樣的液體,心理上還是會覺得很噁心。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即使在公共廁所的馬桶吐了藍色液體不沖掉,也可以假裝是有人剛掃過廁所吧,哈哈。
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但去了好幾家診所和醫院檢查、照了 X 光都查不出原因。醫生確認我沒吃什麼奇怪的東西之後 (難不成以為我啃了牛仔褲嗎?),說我的身體一切正常,卻吐出藍色液體非常奇特,嘔吐可能是心理因素,建議我可以看身心科或心理諮商。
我看了一次之後就不去了。對方像在跟三歲小孩還是心智功能有缺陷的人講話的口吻讓老娘不耐煩到想咋舌跟翻白眼,循循善誘和諄諄教誨般的引導也讓人煩躁到想抓頭髮,忍受了將近一小時後想著我到底花了兩千塊回到童年坐在那邊聽幼稚園老師說教幹嘛?
更不用說什麼青蛙還是蛤蟆那類的心理諮商書,看了更是煩躁不已,不看還活得比較開心呢。像我這種沒耐心的人,只想猛力搖醒那些愛鑽牛角尖的人,對他們大吼不要再看這種書了!起身行動就對了,去活出你們自己的人生!!
好像不小心又太激動還離題了,身邊的人也偶爾會被我搞得不知所措,但你懂我的意思吧?反正我能確定那些都對於治好吐出藍色液體沒有任何幫助。
我壓根沒什麼壓力,也很幸運的沒什麼童年創傷或陰影,更沒有什麼非得靠心理諮商才能解決的煩惱。人生哲學比較接近遊戲人生的我,對於發生過的事情 (即使是壞事) 也不會記太久,連我都認定自己是粗線條和腦袋空空代表,諮商我的人可能還比較需要被諮商咧,哈。
總之,每次不舒服的時候都是吐完就好了,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發生什麼事?
對了,我還在飛機上。我吐完趕快沖馬桶,洗了嘴巴之後打開門,發現空服員一臉擔憂站在門邊,關切了我的身體狀況。天啊,真是太糗了。我只好說是剛才亂流晃得很不舒服,吐完就好多了。事實其實也相去不遠啦,只是不是因為亂流或暈機,但要解釋起來太麻煩且詭異,還是讓對話早點結束。
我搭乘的是前往荷蘭的班機。自從開始有這症狀以來,我平常沒事就會留意藍色的東西,抱著一種另類找同伴的心情,直到發現了台夫特藍瓷,是某次在書店翻閱歐洲旅遊書時無意間看到的。
十七世紀中國明朝的青花瓷傳入荷蘭後廣為流行,但價格昂貴,為了因應國內需求,荷蘭台夫特發展出仿製青花瓷的藍瓷,也就是後來的台夫特藍瓷。
還蠻有趣的嘛,那就去一趟吧,也很久沒旅遊了……說什麼想看台夫特藍瓷根本只是一小部份的原因,主要還是想去歐洲玩啦,哈哈!我馬上訂了機票,抵達荷蘭後,第一站就前往皇家台夫特陶瓷工廠參觀。
沒想到這會成為我在荷蘭社死後又立刻獲得救贖的關鍵。
我喜歡參觀博物館和看古物,加上出國旅遊的愉悅情緒高漲,一邊看著美麗的藍瓷,一邊想著世界真美好!直到突然又湧起一陣嘔吐感。
我頓時驚慌不已,也開始冒冷汗,不可能啊!我從來沒有在這麼短時間內發作兩次,怎麼辦,這裡面看起來也不像是有廁所,而且好死不死我報名的是真人導覽,現在快接近彩繪師的實際作業區域,現在衝出門口也來不及了,天啊!嘔、噁、嗚!
我雙手掩口,仍無法阻絕一次比一次更大聲的嘔吐前奏,我的餘光看到身邊的人不著痕跡地閃避,下意識想蹲下,卻在這瞬間感覺胃酸有如以光速衝向喉嚨,撐不住了!我出於不想把手弄髒的本能,終究還是放開了嗚住嘴的雙手,於是悲劇降臨。
我口中的藍色液體如潑墨般,潑灑在尚未上色的潔白瓷器上。
吐完之後的身體舒適感,馬上被即將大難臨頭的恐懼和焦慮取代。我不斷在心裡罵著 fuckfuckfuck,閉上眼睛不想面對這一切,多希望可以原地消失。我的腦中出現各式各樣新聞跑馬燈:台觀光客在荷蘭博物館內嘔吐毀損昂貴瓷器。台人吐出不明藍色液體丟臉丟到國外。台人患罕見疾病找不出原因,嘔吐藍色液體已一年餘。
我的世界即將崩塌,周遭一陣靜默。
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著早晚要面對現實,長痛不如短痛,就先下跪道歉吧……這時我聽見一聲驚呼,接著是疑問和驚艷夾雜的語句,發生什麼事了?這不太像是看到嘔吐物毀了瓷器的反應啊?
有人在跟我說話。我張開眼睛,看見眼前的工作人員和彩繪師用看到稀世珍寶般無比欽羨的眼神,來回看著我和被我的嘔吐物玷污的瓷器……不對,不是玷污,上面好像有什麼圖案。他們很興奮地問我是怎麼做到的,我一直都會吐出藍色液體嗎?簡直是奇蹟、天才!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絕技!
我這才從驚嚇中回神,看向剛才被我吐到的瓷器。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吐在瓷器上的藍色液體成了顏料,「畫出」了我死去的仙人掌的圖案。
色澤就跟台夫特藍一模一樣,是帶點暗沉憂鬱、接近靛藍色的冷色調。
我的天啊,這到底是什麼妖術?我甚至以為自己是女巫,你們乾脆把我綁在火刑柱上活活燒死算了。我愣在原地,腦袋全速空轉,渾身發毛,直到想起了曾花心思照料多時 (約六週) 的仙人掌 (很常見的那種翠綠黃刺小球) 最後還是枯死的過去,瞬間悲從中來。
我頓時情緒潰堤,當場崩潰大哭,久久不能自己。我覺得自己瘋了。
工作人員可能以為嚇到我,小心翼翼地安慰我,也問我怎麼了、要不要先坐著休息,人真好。我抽咽著斷斷續續說著仙人掌的故事,他們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我邊說著心情也逐漸平復,於是緩緩說起這一年多來吐出藍色液體的心路歷程,以及到台夫特的契機。
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跟任何一個人分享過這些,連醫生和身邊的親朋好友也沒有,畢竟沒人能懂我的無奈和傷悲。畢竟吐出藍色液體這件事,到底有誰聽了會有共鳴?今天卻奇蹟似地在橫跨半個地球的台夫特得到理解,我心中放下了一顆大石頭,即使此後餘生這種怪病還是治不好,也覺得沒關係了。
他們聽完我冗長而瑣碎的故事後,表示這一定是我對仙人掌的思念和悲傷潛藏在心底,以美麗的藍色液體的形式發洩出來,只缺適合的媒介具象化,讓我能用眼睛實際看到並消化這股哀傷,消化完說不定病也就能治好了。台夫特藍瓷顯然就是適合的媒介,它化作這麼美麗的圖案,表示你從遙遠的國度繞了這麼遠來到這裡也值得了,不是嗎?
他們說的還真煞有其事,不知該說是浪漫還是心地善良,但他們對我的故事非常感興趣,於此我由衷感謝。畢竟五分鐘前,我還在為自己的人生即將挫賽而驚慌不已呢。
我有點抱歉地跟他們說,我平常真的只負責吐,沒有任何藝術天分,更沒想過吐出來的東西還可以變成藝術品,很可能只是一次性的事件,但我很感謝他們大發慈悲不追究我毀了他們的瓷器。
他們開心都來不及了,只說小事情別在意!我吐出的仙人掌圖案藍瓷,能不能留在這裡保存?我說當然可以!要展示還是賣掉都行,只是不要寫出我的名字。雖然被他們捧得像百年難得一見的藝術之作,但這東西實在讓我發毛,即使是從我嘴裡吐出來的也一樣,留在這裡我求之不得。
後來跟工作人員聊得非常開心,剛才的情緒雲霄飛車彷彿從來沒存在過,吐完發洩完我又是一條好漢,心情真舒暢。和博物館人員依依不捨的分別後,我又踏上屬於一個人的旅程,接下來幾天都很順利,沒有再發生這種詭異事件,不知不覺就到了要回國的日子。
說也奇妙,在接下來的好幾個月,我的確沒有再嘔吐過。眼看過了每三個月的頻率,還每天戰戰兢兢想著會不會是今天,就這樣又過了一年,我再也沒有吐出過藍色液體。
回顧這一年多來發生在身上的奇怪現象,我只想驕傲地跟自己說:
你吐出的液體不是廁所清潔劑藍,而是台夫特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