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85年真實刑案
整理父親遺物時,我發現他壓在箱底發黃的筆記本,封面潦草寫著「五股,峰林牌音響箱,1985」。
二十年前那具腐爛男屍塞在免驗入關的音箱裡,牽出跨國毒網與失蹤的華裔殺手;二十年後,我站在垃圾場舊址拔地而起的科技園區,指尖撫過父親臨終前寫下的最後一行字:「阿威仍在逃,互助漏洞未補……」
舊金山毒梟在美斃命,貿易商頂罪入獄,真凶消逝於東南亞——父親追了半生的懸案,此刻在我手中沙沙作響。
父親張明哲的遺物不多,一個老派記者該有的固執與清貧。2025年這個悶濕的台北夏天,我蹲在老宅閣樓積塵的樟木箱前,一件件翻檢。他死於肺癌,咳了半輩子煙,最終肺葉成了焦黑的破風箱。箱底壓著幾本硬殼筆記本,封面因歲月和濕氣微微捲曲。手指拂過最底下那本深藍色封皮,一行褪色卻力道猶存的鋼筆字扎進眼裡:
「五股,峰林牌音響箱,1985.7.20。林國棟。」

心臟猛地一沉。1985年。那一年,我五歲,記憶裡只有父親身上永遠散不去的煙味和報社油墨的苦澀氣息。他伏案疾書的身影,常常凝固在檯燈昏黃的光暈裡,眉頭鎖著化不開的結。偶爾他深夜歸來,會輕輕推開我的房門,帶著一身室外寒涼的露氣,長久地凝視我的睡顏,眼神裡翻滾著我那時讀不懂的沉重與歉疚。指尖下的字跡是父親特有的,每個筆畫都帶著一股要把紙張戳穿的力道。林國棟?這名字像一枚生鏽的鉤子,從記憶渾濁的水底猛地扯起一片猩紅的漣漪——五股箱屍案。那個被塞進峰林牌音響箱裡的男人。父親追蹤了大半生,最終也沒能畫上句點的懸案。
1985年7月20日,台北縣五股鄉。
熱浪炙烤著垃圾場,腐爛的酸臭混合著焚燒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清潔隊員的肺葉上。蒼蠅轟鳴如低空掠過的機群。老蔡揮動長柄鐵耙,機械地扒拉著眼前小山般的穢物,汗珠沿著他黝黑起皺的脖頸滾落,在洗得發白的汗衫上洇開深色痕跡。鐵耙的尖齒勾住一個沉重、包裹著髒污帆布的大箱子,異常的分量讓他「咦」了一聲。他招呼搭檔阿火:「來搭把手!什麼東西這麼沉?」

兩人合力,吭哧吭哧地把箱子拖到相對平坦的空地。帆布邊緣露出精緻卻蒙塵的原木色箱體一角,一個燙金的英文商標——「Forest Peak」 (峰林牌)。阿火抹了把汗,好奇地用鐵耙柄戳了戳帆布包裹:「該不會是啥寶貝吧?」他蹲下身,摸索著找到帆布接縫處,用力一扯——

帆布撕裂的刺啦聲後,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兩人臉上。老蔡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踉蹌後退,一屁股跌坐在污穢的地上。阿火則直接彎腰劇烈地嘔吐起來。帆布下,一個嶄新的、印著「Forest Peak」商標的大型音響箱暴露在熾烈的陽光下。箱蓋並未完全合攏,一隻高度腐敗、呈駭人青黑色、爬滿白色蛆蟲的手臂,正軟軟地耷拉在箱口邊緣。
父親張明哲的筆記本裡,對現場的描述冰冷而精準,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壓抑的寒意:
「7月20日,午後。五股垃圾場。屍體塞入『峰林牌』大型音響箱(型號S-800)。外包裝帆布。箱內以厚塑膠布(工業用,暗綠色,條紋壓花)包裹屍體。屍身嚴重腐敗,男,約30-40歲。頭部有致命鈍器傷,顱骨凹陷碎裂。指紋採集困難… 臭氣瀰漫,蒼蠅如雲。清潔工嘔吐,面色慘白如紙。」
後面附著幾張泛黃的現場照片影本。即便隔著模糊的影印墨跡,那音響箱的龐大輪廓、那隻從箱口垂落的腐敗手臂,以及照片邊緣隱約可見的警戒線和警員凝重的背影,依然透出森然的死亡氣息。一張照片角落,父親用紅筆圈出一個不起眼的細節——音響箱側面貼著的一張貨運標籤。標籤上,英文列印的「From: San Francisco, USA」字樣,被父親重重畫了數道橫線。
警方很快確認了死者身份:林國棟,32歲,台北本地一家小型建築公司的老闆,有吸食和少量販賣毒品的案底。我調出當年父親發表在報紙上的報導剪貼,標題醒目:《五股垃圾場驚現箱屍 美製音響藏毒梟?》。報導冷靜地鋪陳事實,卻在字縫裡藏著鋒利的質疑:「…以『樣品』名義免驗通關的音響箱,竟成藏屍運毒工具?海關『免驗貨品』制度,是否存在致命漏洞?」
筆記本翻過幾頁,記錄開始密集,筆跡更加潦草,透著一種追蹤獵物時的興奮與焦灼:
「7月25日。鎖定『峰林牌』進口商——『宏聲貿易』,負責人吳國豪。此人背景複雜,早年跑船,疑與走私圈有染。」
「7月28日。關鍵突破!吳國豪供稱:音響箱是受一美籍商人『馬克·沃森』(Mark Watson)指使接收、轉運。沃森,表面從事電子零件貿易,實為跨國大麻販子!林國棟為其在台合夥人。」
「7月30日。搜查吳宅。地下室儲藏間發現關鍵物證——同款暗綠色壓花塑膠布殘片!化驗報告:殘片血跡反應陽性,血型與林國棟吻合!吳國豪臉色死灰,當場被拘。」
看到這裡,我幾乎能想像父親拍案而起的樣子。然而,下一頁的筆跡陡然變得沉重、憤怒,幾乎力透紙背:
「8月5日。晴天霹靂!舊金山傳回消息:馬克·沃森,於其寓所車庫內遭人槍殺,身中六彈!據稱與當地黑幫毒品地盤爭鬥有關。關鍵證人,滅口!台美警方合作線索,中斷!該死!!!」
三個粗重的驚嘆號,像三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扎在紙上。父親追蹤的線,在最關鍵的時刻,被大洋彼岸的一陣黑幫槍聲無情斬斷。
筆記本的記述並未停止,但溫度降到了冰點:
「8月10日。吳國豪翻供!聲稱僅在沃森保鑣『阿威』(華裔,幫派背景,真名不詳)脅迫下,協助運送『特殊貨物』(即藏屍音響箱)至垃圾場棄置。對殺人一無所知。『阿威』案發後即潛逃,疑經由漁船偷渡至東南亞,去向不明。」
「檢方證據鏈因沃森之死出現重大缺口。僅憑塑膠布及吳國豪口供,難以構築謀殺鐵證。案件陷入泥沼…」
我的手指停留在父親用紅筆反覆圈出的名字上——「阿威」。一個只有綽號、沒有面容、沒有根底的幽靈。筆記本後面附著幾張模糊不清的檔案照片影本,據說是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根據吳國豪極其有限的描述繪製的模擬畫像:一個面目模糊的亞裔男子,眼神陰鷙。父親在畫像旁批註:「疑為『三合會』外圍成員?東南亞線索渺茫,如石沉大海。」
時間在父親的筆下一頁頁翻過,案件的結局帶著濃重的無奈與諷刺:
「1987年3月。高等法院三審定讞。吳國豪,因『遺棄屍體罪』,獲刑一年六個月。謀殺主嫌『阿威』,未歸案。」
「1987年4月。訪檢察官老沈。其坦言:此案暴露跨境追緝、證據移交之巨大障礙。沃森死,關鍵證物、證詞無法自美方有效取得,致真兇逍遙。他疾呼:『亟需台美司法互助協定!』」
父親在「亟需」二字下面,畫了粗重的雙橫線。筆記本的最後幾頁,不再是案情記錄,而是變成了剪報和零散筆記的集合。一張1986年的剪報標題是:《台美刑事司法互助協定草案完成 五股箱屍案促制度變革》。旁邊是父親的字:「遲來的補丁。」另一張是海關公告的影本,關於加強「免驗樣品」貨物抽檢比例的通知,父親在日期上畫了個圈,旁邊寫著:「血的教訓。」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沒有日期。只有一行字,墨跡很新,筆跡卻虛弱顫抖,斷斷續續,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阿威仍在逃…互助…漏洞未補…」
這是父親臨終前寫下的。我認得那顫抖的筆畫。那一年,他躺在病床上,癌細胞已吞噬了大半生機。我去看他,他渾濁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嘴唇囁嚅著,反覆念叨著幾個零碎的音節,我當時聽不清。現在,對著這行字,那些破碎的音節瞬間在我腦海中清晰地拼湊起來:五股…阿威…互助…
一股混雜著悲憤與使命感的激流猛地衝撞著我的胸腔。二十年前懸而未決的冰冷案件,此刻帶著父親未盡的體溫,沉甸甸地壓在我手上。
我驅車前往五股。垃圾場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規劃整齊、玻璃幕牆閃閃發光的科技產業園區。嶄新的道路,智慧化的路燈,穿著時尚的年輕白領步履匆匆。空氣中只有汽車廢氣和空調外機運轉的嗡鳴,一絲一毫舊日垃圾場的氣息都尋不見了。我停下車,站在園區入口開闊的廣場上。腳下堅硬的花崗岩地磚,曾浸透了腐敗的汁液與無解的怨憤。巨大的電子廣告牌閃爍著炫目的未來圖景,光怪陸離的光線落在我臉上。
父親當年報導中那個蒼蠅環繞、臭氣熏天的拋屍地,那個牽動著跨國毒網、暴露出司法軟肋的起點,已被徹底抹平,覆蓋,遺忘。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熟識的刑事局老友陳組的電話,聲音有些乾澀:「老陳,幫我查個人。一個舊案關聯人,綽號『阿威』,華裔男性,疑與85年五股箱屍案有關,可能潛逃東南亞。檔案裡應該有國際刑警的協查記錄…對,我知道2005年系統裡備註過『疑已死亡』,但…我想再看看原始資料。特別是,有沒有什麼…當年沒被重視的細節?」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陳組帶著些無奈的聲音:「介安,又是你老爸那個案子?都多少年了…行吧,檔案我回頭找找看。不過你也知道,那個『疑已死亡』的備註,來源模糊得很,東南亞那邊亂,道上放個假風聲金蟬脫殼也是常有的事。大海撈針啊。」他頓了一下,語氣鄭重了些,「台美那個《刑事司法互助協定》正式簽署生效都多少年了,現在合作機制順暢多了。但你要找的是二十年前斷了線的風箏…難。」
「我知道難,」我看著眼前光鮮的科技園區,彷彿看到父親筆記本裡那隻腐敗的手在陽光下晃動,「但線頭在我爸手裡攥了半輩子,現在,傳到我手上了。總得試試,看看這風箏…是不是真的斷了。」
掛了電話,我坐回車裡。副駕駛座上,父親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靜靜躺著。封面上「1985」的字樣,在窗外變幻的電子光影裡,顯得格外刺眼而頑固。我發動車子,匯入車流。後視鏡裡,那片嶄新的、代表著「現在」與「未來」的科技園區逐漸縮小、遠去。而那個被封存在音響箱裡、瀰漫著惡臭與懸疑的1985年的夏天,卻挾帶著父親未冷的遺志和司法互助協定上尚未完全彌合的舊痕,沉沉地壓在了我的肩頭。
車內很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運轉聲。我彷彿聽見父親臨終時那破碎而執著的低語,正穿透時光,在耳邊沙沙作響。
陳組的效率很高,隔天下午,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就擺在了我凌亂的辦公桌上。封口處蓋著「機密」的紅色戳印,邊緣磨損得厲害,散發著陳年紙張特有的霉味和灰塵氣息。我深吸一口氣,撕開封條。
裡面是當年案件的原始卷宗影本,紙張泛黃發脆,字跡帶著老式打字機特有的模糊感。驗屍報告、現場照片、吳國豪口供筆錄、搜查記錄……每一頁都浸透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粗礪感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挫敗。我逐字逐句地啃,像父親當年在檯燈下做的那樣。卷宗裡夾著幾張國際刑警組織(ICPO)的協查通報,關於那個代號「阿威」的華裔男子。通報上的描述極其有限:亞裔男性,35-40歲(1985年),身高約170-175公分,體型中等偏瘦,右耳下方疑似有舊疤痕(據吳國豪模糊回憶),精通粵語、閩南語及英語,疑與東南亞地區「三合會」分支有關聯。幾張模擬畫像更是慘不忍睹,線條粗糙,面目模糊得如同蒙著濃霧,根本不像一個具體的人,更像一個符號,一個幽靈。
最刺眼的是檔案末尾一張2005年的內部備註條,字跡潦草:「據菲國非正式渠道消息,目標人物『阿威』(真名不詳)疑於1998年左右在呂宋島北部因幫派衝突死亡。消息來源可靠性存疑,無法核實。建議歸檔(冷案)。」 旁邊還有一個模糊的印章,似乎是某個菲律賓地方警局的縮寫。
「無法核實。」 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鐵釘。父親筆記本上臨終的顫抖字跡——「阿威仍在逃」——和這輕飄飄的備註條在我腦海裡激烈碰撞。
我點開電腦,進入報社的數據庫。父親張明哲的名字輸入進去,關聯詞「五股」、「箱屍」、「峰林牌」。檢索結果跳出長長一列,幾乎都是他當年發表在報紙上的追蹤報導剪影。我快速瀏覽著,目光最終停留在一篇不起眼的豆腐塊短訊上,日期是1987年4月,吳國豪入獄後不久。標題平淡無奇:《宏聲貿易負責人吳國豪獄中表現良好》。內容也乏善可陳,但在最後一段,有一句父親當時可能只是例行公事寫下的句子:「據監獄管理人員透露,吳國豪服刑期間情緒穩定,無異常,僅對探視其妻女表現出期待。」
探視妻女?這個細節像一根細小的刺,扎了我一下。吳國豪被判一年半,時間不長,但入獄期間,他的家人呢?她們知道多少?是否承受了壓力?父親筆記本裡沒有提及後續對吳家的關注,也許是覺得吳國豪已頂罪入獄,線索徹底斷了。
我立刻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代號「老鼠」的線人電話。這傢伙在灰色地帶打滾,消息靈通得像長了順風耳,尤其對三教九流人物的下落。「喂?老鼠,幫我打聽個人。宏聲貿易,吳國豪,八幾年五股箱屍案進去的那個。出獄後,他老婆孩子去哪兒了?特別是他女兒,當年應該還小。有消息,老規矩。」
「介安哥?又是陳年舊案啊?行,我嗅嗅看。」老鼠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油滑。
幾天後,老鼠的電話來了,背景音嘈雜:「介安哥,有譜了。吳國豪老婆林秀琴,男人進去沒兩年就病死了,肺癌。他女兒,吳曉玲,後來被她小姨帶去美國了,在舊金山。聽說混得還行,好像…在唐人街開了個小旅行社還是什麼的。具體地址我發你手機。」
舊金山!這個地名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馬可·沃森斃命的地方!吳國豪的女兒去了那裡?是巧合,還是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或…恐懼?
我盯著老鼠發來的地址:舊金山唐人街,都板街,「曉玲旅遊」。沒有猶豫,我立刻訂了最快一班飛往舊金山的機票。父親的筆記本,被我小心地放進行李箱夾層。
舊金山的風帶著太平洋的鹹澀和唐人街特有的煙火氣撲面而來。都板街狹窄而喧囂,霓虹燈牌密集地爭奪著空間,餐館、金鋪、蔘茸行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曉玲旅遊」的招牌夾在一家燒臘鋪和一家賣佛像香燭的店中間,門面不大,玻璃櫥窗上貼著幾張褪色的景點海報。
推門進去,門鈴叮噹作響。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從堆滿文件的櫃檯後抬起頭。她穿著得體的米色套裝,妝容精緻,眉眼間能依稀看到卷宗裡吳國豪年輕照片的影子,只是那份精明被一種深藏的疲憊取代了。
「您好,請問需要什麼幫助?」她站起身,帶著職業化的微笑,眼神禮貌地詢問。普通話標準,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台灣口音。她就是吳曉玲。
「吳曉玲女士?」我出示了記者證,「您好,我是台北《時報周刊》的記者,張介安。這次來,是想向您瞭解一些關於您父親,吳國豪先生的事情。」我刻意沒有直接提五股箱屍案。
笑容瞬間凍結在她臉上,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那層職業化的外殼碎裂了,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驚惶和抗拒。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蒼白。
「我…我沒什麼可說的。」她的聲音有些發緊,眼神慌亂地避開我,低頭整理著桌上本已整齊的文件,「我父親…去世很多年了。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請你離開。」語氣生硬,帶著不容商榷的逐客意味。
「吳女士,」我沒有動,聲音盡量放得平緩,但帶著一種不容迴避的穿透力,「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有些事,塵封不代表消失。我父親叫張明哲,當年是追蹤報導你父親那個案子的記者之一。他直到去世,筆記本裡還記著那個案子,記著那個叫『阿威』的人。」我看著她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說,「他寫下『阿威仍在逃』。」
「阿威」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吳曉玲渾身一顫。她猛地抬起頭,眼中不再是單純的驚惶,而是混合著巨大恐懼的憤怒,嘴唇哆嗦著:「出去!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名字…那個名字是魔鬼!別再提他!別再把我拖回那個地獄!」她激動地指著門口,手指都在發抖,「你們記者…當年害得我們家還不夠嗎?我媽怎麼死的你知道嗎?是嚇死的!是活活被逼死的!走!馬上走!」
她的情緒瀕臨崩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店裡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聲。
我知道此刻再追問只會適得其反。我默默掏出一張名片,輕輕放在櫃檯上,壓在那些景點傳單下面。「吳女士,我很抱歉勾起您的痛苦。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如果您…或者您父親,曾留下過什麼…關於真相的東西,或者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請隨時找我。不是為了報導,是為了…一個答案。」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有著二十年來無法擺脫的陰影。然後,我轉身推門離開。門鈴再次響起,隔絕了她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喘息。
唐人街的陽光依舊明媚,遊客熙攘,歡聲笑語。而我站在街角,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吳曉玲的反應印證了我的猜測:恐懼如此根深蒂固,跨越了二十年和整個太平洋。阿威這個名字,帶來的不僅僅是過去的陰影,更像是某種持續至今的、無形的威脅。父親臨終的執念,並非空穴來風。
回到台北,一種沉重的無力感籠罩著我。舊金山之行似乎走進了死胡同。父親的筆記本攤在書桌上,翻到最後一頁那行顫抖的字:「…阿威仍在逃…互助…漏洞未補…」。我摩挲著那行字,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卷宗裡那張「峰林牌」S-800音響箱的照片上。碩大的箱子,內部襯著厚實的吸音棉,屍體被裹在厚厚的暗綠色壓花塑膠布裡塞進去……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卻瞬間點亮了某個角落:
塑膠布!
當年警方在吳國豪家地下室找到的是同款塑膠布的「殘片」。殘片?是包裹屍體時自然撕裂留下的?還是……裁剪下來的多餘部分?如果有多餘部分,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吳國豪在準備包裹材料時,可能預知了需要包裹的「物體」的體積?或者……這塑膠布,最初包裹的,可能不只是屍體?
我立刻調出當年物證清單的影印件,一行行仔細查找。找到了:「證物07號:暗綠色工業用塑膠布殘片(帶壓花紋路),尺寸約35cm x 25cm。發現於宏聲貿易公司負責人吳國豪住宅地下室儲藏間角落。表面檢測出微量血痕(O型,與死者林國棟血型吻合)。」
尺寸不大,而且是「殘片」。警方當時的推論是包裹屍體時不小心被箱內銳物鉤破留下的。這很合理。但父親在筆記本裡,對現場屍體的包裹狀態描述是:「…箱內以厚塑膠布(工業用,暗綠色,條紋壓花)包裹屍體,包裹嚴實,無明顯破損。」
包裹嚴實,無明顯破損。那這地下室發現的殘片,是哪裡來的?
一個大膽的、近乎荒謬的假設在我腦中成形:會不會……這塑膠布,最初是用來包裹兩樣東西?屍體,和……別的什麼?比如,體積龐大的毒品?那個音響箱,內部空間巨大,塞進一個成年男性屍體後,是否仍有空間容納其他物品?警方當時的報告只強調了屍體塞滿箱子的狀態,但並未精確計算剩餘空間。如果屍體和毒品是分開包裹、同時塞入……那麼吳國豪地下室發現的殘片,會不會是裁剪下來準備包裹另一件物品,但最終沒用上,或是包裹時撕裂掉落的?
「樣品免驗」入關的音箱……完美的運毒工具!林國棟和沃森是毒販,他們合作的核心就是毒品!殺人滅口後,兇手(阿威?)為何要匆匆把屍體塞進這個昂貴的特製音箱裡丟棄?僅僅是為了藏屍?這風險太高了。更符合邏輯的是:這個音箱,本身就是他們毒品運輸鏈的一環!林國棟的死,或許就源於這次「貨物」交接出了問題,或者分贓不均。兇手處理屍體時,極有可能順手將當時也在現場的、本該由林國棟經手的一批毒品,也一同塞了進去!一石二鳥,毀屍滅跡的同時,把「貨」也處理掉(或隱藏起來)!而吳國豪,作為負責接收和轉運這個「特殊樣品」的人,他家裡有同款塑膠布殘片就說得通了——那是準備用來包裹毒品的!他參與了包裝準備!
這個念頭讓我頭皮發麻。如果成立,當年警方的視線完全被箱中駭人的屍體吸引,忽略了箱內可能存在的、同樣被塑膠布包裹隱藏的毒品!他們只提取了與屍體直接接觸的物證,對箱子內部其他區域的痕檢可能不夠徹底,尤其是在那種高度腐敗、氣味熏天的環境下!而毒品,如果存在,在屍體被發現、現場被嚴重污染後,很可能被當成了垃圾處理掉,或者即使被發現也被誤認為是無關物品!
這解釋了吳國豪翻供的底氣——他知道自己沒殺人,他只是參與了運毒和最終的棄屍!真正的殺人罪和毒品罪,都扣在死去的沃森和消失的阿威頭上。也解釋了吳曉玲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她父親捲入的不只是一個殺人棄屍案,更是一個龐大的、殺人不眨眼的販毒集團!即使父親出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那個叫「阿威」的幽靈代表的勢力,可能從未真正放過他們,或者至少,這種恐懼已經像毒藤一樣纏繞了他們一生。
我抓起電話,手指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再次撥給刑事局的老陳。
「老陳!是我,介安!五股箱屍案的物證!當年那個峰林牌音響箱本身!還有裡面除了裹屍布以外的填充物、吸音棉……這些東西,結案後是怎麼處理的?銷毀了?還是…還有沒有可能找到殘留樣本?特別是箱體內部夾層、角落縫隙裡的微量物質殘留?」
電話那頭的老陳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傳來嘩啦啦翻動紙張的聲音。「介安?你魔怔了?那箱子?那玩意兒又大又臭,上面全是…咳,結案後沒多久就按程序銷毀處理了!這都多少年了?怎麼可能還有殘留?你當是現在啊,證物保管那麼規範?那時候……唉!」他嘆了口氣,「等等……你問這個幹嘛?有新想法?」
我深吸一口氣,把關於塑膠布殘片和可能隱藏毒品的推測快速說了一遍。
老陳沉默了很久,話筒裡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你這想法…夠大膽。但…不是沒一點歪理。當年現場環境太惡劣,主要精力都在屍體和明顯關聯物證上,對箱子本身內部…確實沒做那麼極致的痕檢,尤其不會往藏毒那方面想。箱子銷毀了是鐵定沒戲了。不過……」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我記得卷宗裡提過一句,因為裹屍的塑膠布很大,警方是把整塊布作為重要物證提取的。除了地下室那塊『殘片』,現場包裹屍體的那塊完整塑膠布,理論上應該還在總局的『冷案歷史證物倉庫』裡封存著!按規定,這種涉及人命的物證,就算案子結了,也不會輕易銷毀。只是…三十多年了,保存狀況就天知道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絲!
「老陳!幫我!我要申請查看那塊裹屍的塑膠布!現在!立刻!」我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你瘋啦?那玩意兒……你想看它幹嘛?都爛透了吧?」老陳的聲音充滿抗拒。
「檢查它!」我斬釘截鐵,「檢查它的內層!靠近箱壁的那一面!看看除了腐敗的…人體組織殘留,還有沒有別的!比如…微量植物纖維?晶體殘留?任何不屬於屍體和塑膠布本身的東西!當年技術有限,現在我們有更精密的儀器!老陳,這可能是一條被所有人忽略、埋了三十多年的死線!幫我把它拽出來!」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電流的滋滋聲。終於,老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重重地「嘖」了一聲:「……張介安,我真是上輩子欠你們父子倆的!等著!我去打報告申請!成不成看天意!還有,這事兒,給我爛在肚子裡!捅出去,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等待審批的日子像鈍刀子割肉。我幾乎住在了報社資料室,瘋狂查閱八十年代所有關於國際販毒路線、走私手法,特別是利用大型電器、家具藏毒的案例。峰林牌S-800的音箱結構圖被我找了出來,反覆研究內部空間和可能的夾層設計。父親筆記本裡關於「免驗樣品」漏洞的論述,現在看來,簡直是為這種運毒手法量身訂製的溫床。
一週後,老陳的電話來了,聲音壓得極低,背景空曠,像是在某個走廊:「批了。媽的,費了牛勁!明天上午九點,總局地下二層,冷案證物庫。只能你一個人,穿好防護服,時間有限。記住,只看,別亂動!那東西……唉,你做好心理準備。」
第二天,我準時站在了刑事警察總局那扇厚重、冰冷的冷案證物庫大門前。老陳穿著制服,一臉凝重地刷卡開門。一股混合著塵埃、紙張霉變和淡淡消毒水味的冷氣撲面而來,裡面是望不到頭的、高聳至天花板的灰色金屬檔案架。他領著我七拐八繞,走到一個角落的恆溫恆濕隔離區。一個穿著全套白色防護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在那裡,手裡捧著一個尺寸驚人的、厚重的透明密封證物箱。
隔著透明的箱壁,我看清了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大塊折疊起來的、顏色已經變得污濁不堪的暗綠色塑料布。曾經清晰的壓花紋路被深褐色的、板結的污漬徹底覆蓋、扭曲,散發著一種穿透了層層密封也無法完全阻隔的、歲月也無法磨滅的、屬於死亡和腐敗的陰冷氣息。即使隔著防護服,胃裡也本能地一陣翻攪。
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將密封箱放在一個特製的負壓操作台上,打開頂部的一個小型密封手套操作口。老陳遞給我一套防護服,眼神複雜:「去吧,抓緊時間。儀器在那邊,光譜、質譜,都調好了,操作員會配合你。記住,只能取樣分析內層非直接接觸屍體的區域!動作輕點!這玩意兒脆得很!」

我笨拙地套上防護服,戴上手套,將手伸進操作口。冰冷的觸感隔著橡膠手套傳來。我屏住呼吸,強忍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在工作人員的指點下,用特製的微型取樣工具,小心翼翼地在那塊巨大、可怖的塑膠布邊緣、靠近折疊內側的位置,刮取了極其微量的、顏色相對淺一些的碎屑和粉塵。每一粒粉塵,都可能蘊藏著跨越三十年的秘密。
樣本被迅速送入旁邊的精密儀器。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老陳在操作室外踱步,顯得比我還緊張。我死死盯著螢幕上跳動的分析曲線。
終於,光譜分析儀的螢幕停止了跳動,定格成一張圖譜。旁邊的質譜儀也發出了微弱的完成提示音。操作員快速敲擊鍵盤,對比數據庫。幾秒鐘後,他猛地抬起頭,隔著護目鏡,我也能看到他眼中巨大的震驚。他看向我,又看看螢幕,張了張嘴,用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張記者…檢測到微量殘留物。主要成分…THC(四氫大麻酚)晶體,以及…少量高純度海洛因鹼殘留!附著在…一種東南亞特有的棕櫚葉鞘纖維上!」
操作室裡一片死寂。只有儀器散熱風扇發出的微弱嗡鳴。
我的猜測,被冰冷的科學數據證實了!
父親筆記本裡那個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音箱影像,在我腦中瞬間重構:冰冷的屍體被厚塑料布緊緊包裹,塞在箱子中央。而在屍體與堅硬箱壁的縫隙間,在吸音棉的褶皺深處,必定還塞著幾個同樣被暗綠色塑膠布包裹嚴實的、方方正正的塊狀物——那是價值連城、沾滿鮮血的毒品!林國棟的死,不僅因為他是毒販合夥人,更可能因為他就是這次致命「貨物」的經手人!他的屍體,成了隱藏這批「貨」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成了兇手(阿威)利用「免驗樣品」渠道將「貨」處理或轉移的絕佳掩護!吳國豪翻供說「協助運送特殊貨物」,這「特殊貨物」,指的就是屍體加毒品!他地下室那塊「殘片」,極可能就是裁剪下來準備包裹毒品而沒用完或掉落的!
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這個案子的黑暗,遠比當年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要深邃、猙獰得多!阿威,絕不僅僅是一個執行滅口的冷血殺手,他更可能是這個販毒鏈條上負責「清潔」和「物流」的關鍵一環!他的消失,是帶著巨額的秘密和滔天的罪惡潛入了深海。
老陳推門進來,臉色鐵青,顯然也聽到了結果。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後怕,更有一絲職業性的憤怒。「……操!」他低聲罵了一句,一拳砸在旁邊的金屬架上,發出沉悶的迴響。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在防護服口袋裡震動起來,急促得如同警報。我艱難地脫下手套和防護服,掏出手機。螢幕上跳動著「未知號碼」。
我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
聽筒裡一片死寂,只有一種極細微的、像是電流干擾的沙沙聲。幾秒鐘後,一個冰冷、沙啞、毫無起伏,彷彿用砂紙摩擦鐵片的聲音,用字正腔圓但刻意放慢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響起:

「張——記——者——」
那聲音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
「有——些——箱——子——」
「打——開——了——」
「就——再——也——關——不——上——」
「你——父——親——」
「就——是——榜——樣——」
嘟…嘟…嘟…忙音響起。
我拿著手機,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地下證物庫冰冷的空氣像無數根針,扎進我的每一個毛孔。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眼睛、筆記本上顫抖的字跡、吳曉玲驚恐的面容、還有此刻聽筒裡那冰冷的威脅,如同破碎的鏡片,瞬間拼湊成一個巨大而猙獰的真相輪廓。
阿威。這個幽靈,從未離開。

證物庫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了。老陳驚怒交加的臉,螢幕上刺眼的「THC」、「海洛因鹼」字樣,還有手機聽筒裡殘留的、那毒蛇般的沙啞嗓音——「你父親就是榜樣」——像無數冰冷的碎片,狠狠扎進我的神經。
「怎麼回事?誰的電話?」老陳一步跨到我面前,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我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只能把手機遞給他,螢幕上刺眼地顯示著「未知號碼」。老陳立刻撥通內線,語速快得像子彈:「技術科!追蹤一個剛打進張介安手機的未知號碼!立刻!馬上!」
他轉向我,眼神銳利如刀:「『榜樣』?你父親?他們什麼意思?」 父親的死——肺癌。多年吸菸,積勞成疾,醫院有明確記錄。但「榜樣」這兩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我過去所有的認知。難道父親的病……不是那麼簡單?那個盤踞在父親筆記本裡半生、又在我剛剛撕開舊案傷疤時立刻現身威脅的幽靈,他口中的「榜樣」,僅僅是巧合的恐嚇,還是……一個被精心掩蓋的、跨越二十年的謀殺預告?
「老陳!」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自己都吃驚,「我爸!張明哲!他的病歷!當年醫院的檢查報告!所有東西!我要看!現在就要!」
老陳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意識到了我話裡的含義。他沉默了幾秒,重重點頭:「我親自去調!你待在這裡,哪裡也別去!」他轉身衝出證物庫,腳步聲在空曠的地下走廊裡迴盪出急促的回音。
我一個人留在冰冷的證物操作間,那塊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塑膠布還靜靜躺在密封箱裡。我靠著冰冷的金屬操作台,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父親的音容笑貌、他伏案寫作時被檯燈光勾勒出的側影、他臨終前枯槁的手抓住我時含糊不清的低語……所有畫面都被「榜樣」和那沙啞的威脅聲粗暴地覆蓋、扭曲。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理智的堤壩。
手機再次震動!又是「未知號碼」!我盯著它,如同盯著一條盤踞的毒蛇。恐懼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混雜著憤怒與執拗的洪流沖垮。我猛地按下接聽鍵,對著話筒低吼,聲音嘶啞:「你是誰?!阿威?有種你出來!」
聽筒裡依舊是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模擬出來的沙啞電流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張記者……火氣不小……跟你父親……年輕時……真像……」
「想知道……他最後……咳得多痛苦嗎?……」
「想知道……為什麼……他的煙……味道……特別『衝』嗎?……」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煙!父親抽了一輩子的煙!他總說那個老牌子夠勁,戒不掉……
「你……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的聲音破碎不堪。
「呵呵……」 電流音裡滲出一絲令人作嘔的得意,「慢性毒藥……混合在煙絲裡……一點點……侵蝕肺……像跗骨之蛆……醫生……只會說……肺癌晚期……」
「他查得太深了……像你一樣……不聽話……」
「那個箱子……你非要打開……那就……下去陪他吧……」
「嘟…嘟…嘟…」 忙音再次響起。
我頹然滑坐在地,冰冷的地面也無法驅散從骨髓裡滲出的寒意。不是病!是謀殺!一場精心策劃、用時間作為武器的謀殺!父親半生的咳喘,臨終的痛苦,竟然源於煙絲裡混合的慢性毒藥!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他執著地追蹤著五股箱屍案的真相,觸碰到了那個叫「阿威」的毒蛇的逆鱗!二十年後,這條毒蛇,又對我露出了同樣的毒牙!
巨大的悲慟和滔天的憤怒在我胸腔裡猛烈衝撞,幾乎要將我撕裂。我死死攥著手機,指甲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阿威!這個名字不再是檔案裡的一個符號,它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用最卑劣手段奪走我父親生命的魔鬼!
就在這時,老陳一陣風似的衝了回來,臉色鐵青,手裡捏著一個薄薄的資料夾。「介安!電話追蹤到了!是網路虛擬號碼,經過多層境外跳板,源頭指向……東南亞!媽的,跟泥鰍一樣滑!」他把資料夾塞到我手裡,聲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還有……你爸當年的病歷和部分檢驗報告副本……你看這裡……」
我顫抖著手翻開資料夾。泛黃的病歷紙上是醫生熟悉的潦草字跡,診斷:晚期肺腺癌。但在幾份早期的常規血液和痰液化驗報告單上,一些不起眼的數值旁,被父親用紅筆輕輕畫了問號。老陳指著一份病理切片報告的備註欄,一行小字幾乎被忽略:「鏡下見部分區域細胞形態異常增生,伴不明結晶殘留(微量),建議結合接觸史排查外源性刺激物可能。」 當年,這條不起眼的備註,在晚期癌症的沉重診斷下,被醫生和家屬都當成了無足輕重的細節。如今再看,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
「外源性刺激物……不明結晶……」 我喃喃自語,阿威那沙啞的「慢性毒藥混合在煙絲裡」的話,如同惡魔的低語在耳邊迴響。父親畫下的那些紅問號,是他身體發出的微弱警報,是他至死都未能解開的自身謎團!他筆記本上追蹤的「阿威仍在逃」,不僅關乎五股懸案,更關乎他自己被緩慢謀殺的真相!
「老陳!」我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幫我!幫我做兩件事!」
「第一,立刻秘密提取我爸遺物裡他生前抽剩下的香菸!哪怕只有一點菸灰!送去最精密的毒物分析!查有沒有異常添加物!特別是那種能長期、緩慢損害肺部的毒物結晶!」
「第二,動用所有資源,給我挖!挖那個『阿威』!挖他和東南亞,特別是菲律賓那個所謂『死亡』消息的源頭!挖他和舊金山唐人街,和吳曉玲可能存在的關聯!他剛才的電話,就是鐵證!他還在!他一直在陰影裡盯著!」
老陳看著我佈滿血絲的眼睛,那裡面翻湧的不僅是記者的執著,更是兒子為父復仇的烈焰。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什麼都沒說,轉身再次衝了出去。那沉重的腳步聲,是戰鬥的鼓點。
等待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煎熬。我把自己關在報社的資料室裡,周圍堆滿了父親留下的關於五股案的所有剪報、筆記,還有我自己搜集的關於八十年代東南亞販毒網路、化學毒物走私的資料。阿威那沙啞的威脅聲和父親臨終的咳嗽聲在我腦中交替迴響。時間,成了最殘酷的敵人。
幾天後,老陳的電話終於來了,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和冰冷的憤怒:「介安,結果出來了!你爸留下的半包老『長壽』煙,菸絲裡檢測出極其微量的『石棉狀人造矽酸鹽纖維』!這玩意兒混在菸絲裡吸入肺部,會造成持續性物理損傷和炎症,誘發癌變!非常隱蔽!媽的,這幫畜生!還有……」他深吸一口氣,「東南亞那邊有眉目了!那個2005年『阿威疑死亡』的消息,源頭是菲律賓呂宋島一個地方小警局的線人,叫『獨眼強尼』。我們的人剛摸過去,發現這『強尼』三年前就在一次街頭鬥毆中『意外』掛了!但查到一條舊線,這『強尼』當年跟一個外號『九指』的華裔蛇頭走得很近。而『九指』…曾在舊金山唐人街混跡多年!開過地下賭檔!時間就在吳國豪女兒吳曉玲去美國前後!」
舊金山!唐人街!九指!所有的線頭,瘋狂地扭向同一個焦點!
就在這時,我的私人手機響了。螢幕上閃爍的,竟然是「吳曉玲」!
我立刻接通,心臟狂跳。
電話那頭傳來吳曉玲極度壓抑、帶著劇烈喘息和恐懼顫抖的聲音,語速又快又急,彷彿在躲避著什麼:「張…張記者…是我…吳曉玲…我沒辦法了…他…他們找到我了…剛才有人…在我店門口…放了…放了這個…」 她似乎在極度驚恐中啜泣了一下,「是一個…舊煙盒…跟你父親當年抽的牌子一樣…裡面…裡面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還有一張紙條…寫著…『閉嘴,或者像你爸一樣』…」

煙盒!灰白粉末!像你爸一樣!
阿威的魔爪,已經伸向了吳曉玲!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脅!他要用對付我父親的手段,讓吳曉玲永遠閉嘴!
「吳女士!你在哪裡?店裡?安全嗎?」我急問。
「不…不在店裡…我躲在…躲在後面的小倉庫…我聽到外面…好像有腳步聲…張記者…我…我撐不住了…我父親…他…他不是完全無辜…但他真的沒殺人…他留了東西…出獄後一直藏著…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或者我們被逼到絕路…就把它寄給一個…他信得過的記者…地址…地址就是你父親當年留給他的報社地址…名字是張明哲…」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斷斷續續,「東西…我…我沒敢放在身邊…我把它…藏在我姨媽家…舊金山日落區…克萊門特街145號…花園地磚下…一個…一個防水鐵盒…鑰匙…鑰匙在我給你那張名片後面…我貼了膠帶…」
「吳女士!聽我說!鎖好門!報警!立刻!我……」
「啊——!」電話那頭猛地傳來吳曉玲一聲淒厲短促的尖叫,緊接著是重物撞擊的悶響和什麼東西被打翻的碎裂聲!然後,通話戛然而止!
「吳曉玲!吳曉玲!」我對著話筒嘶吼,回應我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
舊金山!克萊門特街145號!鐵盒!鑰匙!
我像瘋了一樣衝出資料室,一邊狂奔一邊撥通老陳的電話,幾乎是在咆哮:「老陳!舊金山!吳曉玲出事了!可能被襲擊!立刻聯繫舊金山警方!地址是唐人街都板街『曉玲旅遊』!還有!日落區克萊門特街145號!花園地磚下!有吳國豪留下的關鍵證據!鐵盒!鑰匙在我這!我馬上去機場!申請司法互助!快!要最快速度!」
舊金山警笛的呼嘯聲劃破日落區黃昏的寧靜。我、老陳通過緊急協調聯絡上的FBI探員李奧(Leo),以及幾名當地警員,站在克萊門特街145號一棟安靜的老房子前。屋主——吳曉玲年邁的姨媽,早已嚇得不知所措,被女警攙扶著。
按照吳曉玲電話裡所說的位置,我們很快在花園角落一塊鬆動的仿古地磚下,挖出了一個包裹在多層防水油布裡的、巴掌大的生鏽鐵盒。我的手心全是汗,用那把從名片背後撕下來的、貼著透明膠帶的小鑰匙,顫抖著插進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緊張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鐵盒打開了。裡面沒有文件,只有一卷老式的微型錄音帶(microcassette),以及一張折疊起來的、泛黃的紙條。
紙條上是吳國豪的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絕望的懇求:
張明哲記者親啟:
若見此物,吾命恐休,或妻女危矣。此帶錄有85年7月18日夜,吾於公司倉庫親耳所聞。沃森逼問林國棟貨(大麻磚及海洛因)之下落,爭執驟起。後阿威至,下手狠毒。吾躲於暗處,魂飛魄散。阿威命吾處理音響箱(內藏屍體及部分未及轉移之毒品),並以全家性命相脅。吾懦弱,鑄成大錯。所言句句屬實,天地可鑒!望張記者念在吾如實交代、已受牢獄之懲,護吾妻女平安!吳國豪絕筆。1987.4.15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1987年4月!正是他剛入獄不久的時候!他不僅翻供,還秘密錄下了足以顛覆整個案件的證據!但他不敢交出來,只能作為保命的最後籌碼,託付給他唯一可能信任的記者——我的父親張明哲!而父親,直到死,可能都不知道這個鐵盒的存在!或者,他知道,但同樣因為恐懼和無法保護吳家妻女,而選擇了暫時沉默?
「錄音帶!快!找播放設備!」李奧探員急促地命令。
在舊金山警局的證物室裡,一台老舊的微型錄音機被找來。隨著磁帶轉動,沙沙的電流聲響起,緊接著,一個壓抑、恐懼到極點的男聲響起,正是吳國豪!他似乎在極度緊張地喘息:
(吳國豪,氣聲,顫抖):……7月18日…晚…十一點多…我…我擔心那批『樣品』…回公司看看…聽到倉庫裡有爭吵…是沃森和林老闆…沃森在吼…英語夾著中文…『貨!我的貨呢!錢收了貨不見了!』……林老闆聲音很急…『David!聽我解釋!風聲太緊!條子好像有察覺!那批H(海洛因)…我…我暫時藏起來了!安全!』……沃森罵了一句…『Fuck!藏哪裡了?!現在就要!』……然後…然後我聽到打鬥聲…悶響…林老闆慘叫了一聲……接著…一個冰冷的聲音…普通話…帶粵語口音…『吵死了。』…是阿威!我…我嚇得躲到貨架後面…聽到…聽到鈍器砸下去的聲音…咚…咚…好幾下…骨頭碎的聲音…

我…我快吐了……然後安靜了…只有阿威的腳步聲…他走到林老闆…屍體旁邊…踢了一腳…說…『廢物。貨,我們自己找。』……然後他喊…『吳老闆?出來!』……我…我腿軟…爬出去的……他指著那個峰林牌大箱子…還有地上幾塊用油紙包好的磚頭…說…『屍體,還有這些“麻煩”,塞進去。弄乾淨。你知道後果。』……他…他手裡還拎著沾血的鐵扳手……我…我不敢不從啊!張記者!我不敢啊!……(錄音結束,只剩沙沙聲)**
錄音結束。房間裡死一般寂靜。
真相!被掩蓋了三十七年、沾滿鮮血的真相!沃森因毒品交易黑吃黑(或林國棟私藏貨物)而引發爭執,阿威作為冷酷的執行者,用鐵扳手殘忍殺害了林國棟!吳國豪是目擊者和被脅迫的棄屍工具!而那個峰林牌音響箱裡,不僅裝著林國棟的屍體,還塞著阿威口中要「自己找」的、被林國棟藏起來的部分毒品(海洛因)!這與我們在塑膠布上檢測出的微量海洛因鹼殘留完美吻合!父親筆記本裡關於「免驗樣品」漏洞的追問,在此刻得到了最黑暗、最血腥的印證——這個漏洞,被毒販用來運送死亡和毒品!
「阿威!粵語口音!鐵扳手凶器!全對上了!」老陳一拳砸在桌子上,眼睛通紅,「媽的!人證(錄音)物證(毒品殘留)鏈完整了!跨過追訴期又怎麼樣?這種惡性謀殺,加上新發現的毒品罪和謀殺張明哲記者的嫌疑,足以重啟全球通緝!他跑到天涯海角也得挖出來!」
李奧探員迅速拿起通訊器,用英語快速下達指令:「All units!Target confirmed! Ah Wei! Chinese male, Cantonese/Mandarin speaker, linked to the 1985 Taiwan murder and international drug trafficking! Possibly armed and extremely dangerous! Activate all channels, coordinate with Interpol and Southeast Asian counterparts! Priority One!」
全球追捕阿威的機器,在這一刻,因一盤塵封三十七年的錄音帶和兩代記者用生命叩問的真相,轟然啟動!
三個月後。台北,細雨霏霏。
五股,曾經的垃圾場,如今的科技園區邊緣,一處僻靜的小山坡。這裡能俯瞰到那片被徹底改造的土地。我撐著黑傘,站在兩座並排的墓碑前。左邊,是父親張明哲,右邊,是新立的墓碑——吳曉玲。
那天舊金山警局接到報案衝入「曉玲旅遊」後的小倉庫時,吳曉玲已經倒在血泊中。襲擊者手段狠辣,意圖滅口。雖然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但她腦部嚴重受創,至今昏迷不醒,成為植物人狀態。阿威(或者說他派出的殺手)終究還是對她下手了,用暴力強行合上了這個可能開口的「箱子」。
我把一束白色的菊花輕輕放在父親墓前,又將另一束淡黃色的康乃馨放在吳曉玲墓前。細雨無聲地落在花瓣上,匯聚成晶瑩的水珠。
「爸,」我對著冰冷的墓碑低聲說,聲音混在雨聲裡,「箱子,打開了。阿威的線,接上了。吳國豪的錄音帶,讓當年倉庫裡發生的一切,都重見天日。塑膠布上的毒,也證明了箱子裡藏著的罪惡。台美警方還有東南亞幾個國家,正在聯合收網,布下了天羅地網。他躲不了多久了。」 我頓了頓,想起父親筆記本上最後那行顫抖的字,「司法互助的漏洞…當年堵上了,現在,這條跨國追兇的鏈條,正在證明它的力量。」
我又看向吳曉玲的墓碑,照片上的她,眉眼間依稀帶著她父親的輪廓,卻定格在一種無知的平靜裡。「吳小姐…你父親留下的東西,我們找到了。他欠社會的債,用坐牢和這盤錄音帶還了。欠你們母女的血債…」 我的目光變得冰冷,「會有人用命來償。」
雨絲漸密。我身後傳來腳步聲。老陳穿著便服,也撐著一把傘,默默地站到我旁邊。他手裡拿著一份文件。
「菲律賓傳來的最新加密簡報,」老陳的聲音低沉,「在呂宋島北部一個靠海的、由『九指』控制的走私漁村據點,發現了疑似目標人物的蹤跡。特徵高度吻合,尤其是右耳下方那道舊疤。聯合行動隊已經完成秘密包圍,突襲時間…定在四十八小時後。」
我望著遠處在雨霧中顯得朦朧而充滿未來感的科技園區,那裡曾是罪惡的起點。又看看眼前沉默的墓碑,這裡埋葬著被罪惡吞噬的無辜者與執著追尋真相的魂靈。
「老陳,」我沒有回頭,「行動的時候…我想在指揮中心。」
老陳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好。台美司法互助協定框架下的聯合行動指揮中心,設在刑事局。我給你申請了特別觀察員身份。」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爸…還有吳家閨女…會在天上看著。」
四十八小時後。台北刑事警察總局,國際聯合行動指揮中心。
巨大的電子螢幕上分割著衛星地圖、即時監控畫面(來自菲方行動隊員頭盔攝影機)和通訊頻道列表。空氣中瀰漫著高度緊張的電流聲。中、英、菲語的指令和彙報聲此起彼伏。
「Alpha隊就位!目標建築確認,三層水泥樓,臨海一面有木質碼頭。」
「Bravo隊封鎖後路!未發現異常活動。」
「無人機熱成像顯示,三層東側房間有單人熱源!特徵符合!」
「突入倒計時!十!九!八!……」
我緊盯著主螢幕,心臟狂跳。畫面切換到第一視角,菲方特警隊員的夜視儀鏡頭裡,是一扇破舊的木門。
「三!二!一!突入!」
「砰!」 破門錘的巨響!
「Police! Freeze!」
畫面劇烈晃動,強光手電刺破黑暗,槍口指向房間角落一張簡易木床!一個乾瘦的身影猛地從床上彈起,反應快得驚人!動作迅捷如獵豹,完全不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
「不許動!」 菲方隊員怒吼。
那人臉上縱橫著深刻的皺紋,頭髮花白,但眼神在強光下依舊銳利如鷹隼,帶著困獸般的凶狠。他上身赤裸,右耳下方,一道蜈蚣般的、猙獰的舊疤痕清晰可見!
「阿威!」 指揮中心裡不知誰低呼了一聲。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老人(阿威)沒有舉手,反而猛地彎腰撲向床底!他不是投降!是去拿武器!
「Drop it!」 菲方隊員的警告聲和槍聲幾乎同時炸響!不是點射,是數把武器在狹窄空間內的集火壓制!火光瞬間吞噬了畫面!
「目標中彈!重複!目標中彈!」
「檢查!」
畫面劇烈晃動靠近。那個乾瘦的身體倒在床邊的血泊中,胸口和腹部數個彈孔正汩汩冒血。他手裡緊緊攥著的,不是槍,而是一把鏽跡斑斑、沾滿污垢的……長柄鐵扳手!

指揮中心一片死寂,只有通訊器裡傳來菲方隊員急促的彙報:「目標確認喪失行動能力!生命體徵微弱!發現凶器!重複!發現疑似原始凶器——鐵製扳手一把!」
鐵扳手!吳國豪錄音裡那奪命的鈍器!它竟然被阿威保留在身邊,如同一個扭曲的紀念品,陪伴了他三十七年的逃亡生涯!如今,它沾上了主人自己的血。
螢幕上的生命體徵監測曲線,在短暫的劇烈波動後,迅速拉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目標…確認死亡。」
沒有歡呼,沒有慶祝。指揮中心裡只有一片沉重的、混雜著終結與嘆息的沉默。持續三十七年的血腥罪惡,以這種激烈而突然的方式,在異國他鄉的暗夜裡畫上了句號。阿威,這個幽靈,最終沒能逃脫他自己種下的因果,死在了象徵他最初罪行的鐵扳手旁。吳國豪的錄音帶,成了送他下地獄的喪鐘。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台北璀璨的萬家燈火。雨不知何時停了,夜空如洗。
父親,你看到了嗎?那個讓你咳了半輩子、寫在筆記本最後一頁的幽靈,消失了。用司法互助協定織成的網,最終勒死了他。箱子徹底打開了,雖然代價慘痛。吳曉玲可能永遠不會醒來,吳國豪帶著懦弱和秘密死去,我的父親,更是被無聲的毒藥奪走了本可更長的時光。
但箱蓋合攏的聲音,不是遺忘,而是終結與銘記。
我拿出手機,螢幕上是父親筆記本最後一頁的照片——那行顫抖的「阿威仍在逃…互助…漏洞未補…」。我輕輕按動手指,在照片下方,用清晰的字體,緩緩輸入:
「箱已開,惡鬼誅。
網終成,父志酬。
血訓在,警鐘長。
——兒 介安 謹記」
點擊。發送。發送到那個再也不會回覆的、父親的老舊電子郵箱。
夜風吹過,帶著雨後清新的氣息。我彷彿聽見,那塵封的音響箱深處,跨越了三十七年的血腥與黑暗,終於傳來一聲沉重而悠遠的迴響。那是正義遲來的嘆息,也是生者繼續前行的足音。
《箱中的迴響》後記:真實的迴聲與虛構的鏡像
這部小說的靈魂,始於1985年盛夏台北縣五股垃圾場那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山水牌」音響箱。當我初次接觸到這個被時間塵封、代號「五股箱屍案」(或稱「音響箱屍案」)的卷宗時,那股穿透紙頁的腐敗氣息與司法困境的無力感,便如附骨之疽般纏繞不去。真實,往往比虛構更為荒誕,也更為沉重。
案件的核心骨架—— 免驗通關的音響箱成為跨國販毒集團運屍工具、美籍毒梟關鍵證人遭滅口、貿易商頂罪翻供、華裔殺手「阿威」潛逃、真兇未伏法、催生台美《刑事司法互助協定》草案、海關免驗制度漏洞的暴露與改革——這些驚心動魄卻冰冷的事實,構成了小說無法迴避的歷史地基。陳文雄(化名林國棟)、David Toland(化名馬克·沃森)、張正義(化名吳國豪)…這些名字背負著真實的死亡、罪惡與無奈。他們的故事,是那個動盪年代跨境犯罪與司法協作艱難的縮影。
然而,小說終究是小說。為了敘事的張力、人物的豐滿與跨越時空的追索,我進行了必要的藝術重構與虛構延伸:
1. 「張介安」與「張明哲」:兩代記者的執念
這是小說最核心的虛構主軸。現實中並無一對名為張明哲、張介安的記者父子,窮盡一生追索此案。記者「張介安」(45歲)及其過世的父親「張明哲」,是為承載「追尋真相」這一永恆命題而創造的容器。他們代表了無數鍥而不捨、試圖叩問歷史暗房的調查者身影。將時間線設定在2025年(即張介安擁有約20年記者生涯),是為了讓「當下」的調查與「過去」的懸案產生更具張力的碰撞,同時也符合現實中此案在2005年檔案註記「兇嫌死亡」(未證實)的時間點。
2. 「阿威」:幽靈的實體化與延伸
真實案件中的「阿威」是一個面目極度模糊、僅存在於吳國豪(張正義)口供中的幽靈,最終消失於東南亞,生死成謎。小說賦予了這個幽靈更立體的輪廓——他不僅是殺人兇手,更是冷酷高效的「清道夫」與物流掌控者;他不僅逍遙法外,更化身為跨越數十年、以慢性毒殺等手段消除威脅的陰影。其對張明哲的毒害、對吳曉玲的襲擊、以及最終戲劇性的結局(手握鐵扳手斃命),皆是基於敘事邏輯與主題深化的虛構。將他與「九指」蛇頭、舊金山唐人街勢力連結,則是為了構建更龐大、更具持續威脅性的犯罪網絡圖景。
3. 「毒品雙重包裹」的關鍵推論
這是小說情節推進的核心引擎,也是最大膽的假設。真實案件中,警方聚焦於屍體與兇殺,音響箱被視為藏屍工具,並未明確指向箱內同時藏匿毒品(雖然案件背景涉及販毒)。「塑膠布殘片」引發的聯想、精密儀器檢測出的THC與海洛因鹼殘留(附著於東南亞棕櫚纖維),以及由此牽出的「屍體掩護毒品」邏輯鏈,完全是基於案件特性(免驗通關、毒販背景、巨大箱體空間)而進行的合理推演與虛構設計。它強化了案件黑暗的深度,也為吳國豪的恐懼與翻供提供了更複雜的動因。
4. 「吳國豪的錄音帶」與「鐵盒」
這份扭轉乾坤的關鍵「遺言」證據,是虛構的高潮點。它源於對吳國豪這個角色在巨大恐懼與良知煎熬下可能行為的揣摩——他需要一個能制衡「阿威」、在絕境中為家人換取一線生機的「保險」。將它藏於舊金山親戚家花園,並設定由瀕臨絕境的吳曉玲在威脅下吐露,強化了戲劇張力與跨代傳承的悲劇感。錄音內容則嚴格對應了小說中重構的案發經過(沃森逼問毒品下落、阿威行兇、脅迫棄屍)。
5. 「吳曉玲」的悲劇與植物人結局
真實案件中,吳國豪(張正義)的妻子早逝,女兒去向不明。小說中的「吳曉玲」及其命運(唐人街經營旅行社、被襲擊致植物人狀態),是為了展現罪惡綿長的陰影如何摧殘無辜的後代,強化「箱子打開便無法關上」的主題。她是沉默的受害者,也是父輩罪孽與恐懼的承載體。
為何選擇「箱中的迴響」?
「音響箱」是這個案件最冰冷、最詭異也最具象的符號。它本該傳遞美妙的聲音,卻成了死亡與罪惡的容器。但「迴響」不僅指箱體物理的共鳴,更寓意著:
· 歷史的迴響: 一樁未解的懸案,其震盪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消失,它會以各種方式迴盪在相關者與追索者的生命裡。父親張明哲筆記本上「阿威仍在逃…互助…漏洞未補…」的絕筆,便是這迴響最淒厲的餘音。
· 制度的迴響: 此案暴露的司法互助與海關漏洞,催生了制度的變革。這種用「血寫的教訓」換來的進步,是沉重卻必要的迴響。小說結尾,台美司法互助框架下的聯合行動,正是此迴響在數十年後的積極應答。
· 執念的迴響: 張明哲至死不休的追問,張介安承繼父志的冒險,是對真相與正義的執念在兩代人之間的迴響。它可能帶來毀滅(如張明哲),也可能(部分地)導向終結(如追捕阿威)。
· 罪惡的迴響: 阿威的殘暴與陰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其泛起的惡意漣漪(威脅、滅口、慢性毒殺)持續擴散,傷害著張家與吳家的後人。最終,他也死於這份罪惡迴響的反噬——象徵罪行的鐵扳手旁。
寫作的初衷
不僅僅是重述一樁奇案。我更希望透過張氏父子兩代記者的視角,去觸碰那些被宏大敘事忽略的個體傷痛(如吳曉玲的恐懼與悲劇),去反思制度漏洞的代價,去探問「遲來的正義」是否仍具意義,去呈現執著追索真相背後的勇氣與代價。歷史的真相或許永遠無法百分百復原,但叩問的過程本身,就是對遺忘的抵抗,是對「迴響」的聆聽與回應。
真實是土壤,虛構是從中生長出的枝蔓與花果,它們共同編織了這部《箱中的迴響》。願這聲迴響,能穿越虛構的帷幕,讓讀者感受到那段塵封歷史的重量,以及其中蘊含的、關於正義、制度與人性的永恆追問。
作者 張介安 謹記
2025年 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