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67年真實刑案
我是張介安,45歲,挖掘過無數懸案。
2017年整理舊檔案時,偶然發現1967年基隆港「五喉案」現場照片:五雙勞保鞋整齊排列。
走訪碼頭老工會,卻遭閉門羹;退休老刑警欲言又止:「海風早把血味吹散了。」
線人「老猴」深夜來電:「是『血鯊幫』滅口!他們偷運了不該看的東西……」
三天後,老猴失聯,只留下半本殘缺的碼頭日記。
2020年,我戴著口罩混入養老院,找到唯一健在的遇害者家屬。
阿婆枯瘦的手指劃過日記本上「檀木箱」三字,渾濁的淚滴在泛黃的紙頁。
暴雨夜,匿名包裹寄到報社——裡面是半枚生鏽的警徽扣和一張模糊的交接貨照片。
海關鐘聲響起時,我終於明白:真相從未消失,只是沉進了更深的海底。
我叫張介安,今年四十五歲,幹記者這行當,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年。二十年,足夠把一個愣頭青熬成個眼神渾濁、頸椎僵硬的老油條,也足夠讓無數驚心動魄的新聞沉入記憶的淤泥,最終被遺忘。我跑過社會線,鑽過黑礦,也被人堵在巷子裏「警告」過。我以為自己這雙眼睛,早已看透了藏在城市褶皺裏的所有陰暗。直到那個悶熱的下午,2017年的夏天,我在報社資料庫深處,被幾張泛黃的照片攫住了呼吸。

那不是普通的照片。是檔案,代號「五喉案」,1967年,基隆港西四號碼頭。沒有血腥的近景,沒有猙獰的傷口特寫。只有一張廣角,冰冷,死寂。地面上,五雙勞保鞋——那種最廉價、最厚實、鞋幫磨得發白的工人勞保鞋——被異常整齊地擺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它們不是隨意脫下的,更像是被某種冷酷的儀式感驅使著,一雙挨著一雙,鞋頭微微朝外,形成一個沉默、詭異又令人窒息的陣列。鞋底邊緣粘著深色的、幾乎與水泥融為一體的污漬,凝固了五十年的海腥味和某種更粘稠的東西,彷彿隔著相紙也能鑽進鼻腔。背景是模糊的碼頭吊臂輪廓,像巨獸的骸骨。照片右下角,用褪了色的藍墨水寫著日期:1967年10月23日。

「五喉案」…基隆港…1967…這幾個詞在我腦子裏碰撞,只濺起零星幾點模糊的火星。那時我還沒出生。報社資料庫的老管理員,頂著一頭稀疏白髮的老趙,看我對著照片出神,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張記?看上這個啦?嘿…『五喉』,五條人命啊,喉嚨都給割開了,像殺雞似的。就在西四號碼頭那片舊倉庫後頭。當年鬧得…嘖嘖,人心惶惶。查?查個屁!風聲大雨點小,最後還不是『疑遭不良幫派份子仇殺』、『線索中斷』…卷宗薄得可憐。」他渾濁的眼睛掃過那排整齊的勞保鞋照片,乾癟的嘴唇撇了撇,「喏,就剩這些玩意兒了。」
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爬上來。整齊擺放的鞋子,比血肉模糊的畫面更讓頭皮發麻。那是對死者尊嚴最後的、也是最殘忍的踐踏。一種屬於記者的、近乎偏執的癢,在心底深處頑固地撓了起來。這案子,像一塊沉入深海的巨石,表面佈滿青苔,底下卻可能藏著足以撕裂海面的力量。我得把它撈上來看看。
基隆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帶著港口特有的鹹腥,黏在皮膚上,甩不脫。幾天後,我站在了西四號碼頭舊址附近。當年的喧囂早已被更新的貨櫃輪和更龐大的吊機取代,只有一些邊緣角落,還殘留著舊時代的影子:牆皮剝落、露出紅磚的老倉庫,鏽跡斑斑、早已廢棄的鐵軌,空氣裏瀰漫著柴油、海鹽和腐爛木頭的混合氣味。
我找到了「港務工人互助會」的老地址,一處蜷縮在巨大貨倉陰影下的兩層舊樓。門臉窄小,油漆斑駁,掛著的木牌字跡模糊。敲門,裏面傳來緩慢的腳步聲。鐵門上的小窗拉開一條縫,露出一雙警惕的、佈滿紅絲的眼睛,眼神像生了鏽的鉚釘。
「找誰?」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本地腔。
「您好,我是聯合報的記者,張介安。」我儘量讓笑容顯得誠懇,隔著鐵窗遞上名片,「想瞭解一點關於1967年碼頭舊事,特別是那年十月份……」
話沒說完,那雙眼睛裏的警惕瞬間凝固成冰。「沒什麼好瞭解的!找錯地方了!」小窗「啪」地一聲被用力關上,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裏面傳來鐵鏈碰撞和插銷落下的沉重聲響,乾脆俐落,不留一絲餘地。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互助會裏肯定有人記得什麼,但他們選擇了沉默,用一道冰冷的鐵門,把五十年前的血腥徹底封存。

線索似乎斷了。我不甘心,輾轉託了幾層關係,終於在一個飄著細雨、天色灰蒙的下午,在基隆近郊一個瀰漫著中藥味的老舊社區裏,敲開了一扇漆皮剝落的綠色鐵門。開門的是一位老人,姓陳,頭髮稀疏雪白,背佝僂得厲害,臉上的皺紋深如刀刻。他退休前,是基隆市警局的老刑警。

陳老伯的家侷促而昏暗,客廳裏供奉著關帝像,香爐裏積著厚厚的香灰。他坐在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聽完我說明來意,特別是提到「五喉案」和西四號碼頭時,渾濁的眼睛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很久沒有說話。只有牆上老式掛鐘的滴答聲,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舊纜繩,裏面有疲憊,有無奈,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空洞。「張記者,」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基隆港的風,凶得很吶。吹了五十年……五十年啊……」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廉價香菸,點燃一支,煙霧繚繞中,他的臉更顯模糊。「什麼味道都吹散了。血味?呵,早就散得乾乾淨淨,一絲兒都聞不到了。」他吸了一口煙,煙霧從鼻孔緩緩溢出,「碼頭的水,渾得很,深得很。掉下去的東西,撈不上來的。」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潮水,帶著鹹澀的絕望感,試圖將我心中那點剛剛燃起的火苗徹底澆熄。我知道,他說的不僅是自然的海風。那是一種更強大的、無形的力量,足以抹平一切痕跡,掩蓋一切聲音。
離開陳老伯家時,雨更密了。我走在濕漉漉的巷子裏,他的嘆息和那五雙整齊擺放的勞保鞋在腦海裏反覆交織。真的撈不上來了嗎?職業的直覺,或者說不甘心,在胸腔裏左衝右突。
轉機出現在一個深夜。手機螢幕刺眼的光在黑暗中亮起,顯示一個陌生的基隆本地號碼。接通,聽筒裏傳來的聲音壓得極低,急促,帶著一種因緊張而特有的嘶啞和顫抖,背景是呼呼的風聲和海浪隱約的拍打聲,彷彿就在某個廢棄的碼頭角落。

「喂?張…張記者?是…是我…『老猴』!」他自報了一個顯然不是真名的綽號,語氣惶恐,「你…你在查西四碼頭那五個?1967年那五個?」
我的心猛地一緊,睡意全無,坐直了身體。「對!是我!老猴?你知道什麼?」我壓低聲音,儘量保持鎮定。
電話那頭傳來他粗重的喘息,似乎在拼命平復情緒。「是…是『血鯊』!是『血鯊幫』幹的!滅口!絕對是滅口!」他聲音裏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血鯊幫?滅口?為什麼?」我追問,大腦飛速運轉,這個名字帶著濃烈的舊江湖氣息。
「他們…他們那天晚上,不該看的看見了!」老猴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卸…卸『大件』的時候!船是…是『順發號』!他們幾個…林坤、陳火土、阿水、阿勇,還有那個新來的…阿順!他們…他們看見了不該看的!還…還手腳不乾淨!動了…動了裏面的東西!『血鯊』的人…心狠手辣啊!為了封口,什麼都幹得出來!」
「看見了什麼?動了什麼?」我急切地追問,這是第一次聽到具體的受害者名字和可能的動機。
「一個…一個箱子!檀木的!很沉!具體…具體是啥,我…我也……」老猴的聲音突然卡住,緊接著是更大的驚恐,「有人!好像…好像有人過來了!我得走了!張記者,你小心!千萬小心!他們…他們還在盯著!那東西…那東西要人命!」電話裏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聲,然後「嘟—嘟—嘟—」的忙音驟然響起,像一把冰冷的刀斬斷了所有聯繫。
我握著發燙的手機,僵在黑暗裏,耳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血鯊幫」、「順發號」、「檀木箱」、「看見了不該看的」、「動了裏面的東西」……老猴倉促間拋出的碎片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林坤、陳火土、阿水、阿勇、阿順——五個名字終於從檔案裏冰冷的「五喉」變成了有名有姓的冤魂。那個被整齊擺放的勞保鞋的儀式感,瞬間染上了幫派行刑的殘酷色彩。
然而,這短暫的希望之光轉瞬即逝。老猴最後那驚恐的呼喊和戛然而止的忙音,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攥緊了我的心臟。他暴露了!僅僅三天後,我的預感成了現實。所有試圖聯繫老猴的方式都石沉大海。我甚至冒險去了他電話裏暗示的、風聲和海浪聲背景可能對應的碼頭廢棄區,只找到幾處雜亂的腳印和一個被踩扁的廉價煙盒。老猴這個人,連同他可能掌握的關鍵信息,徹底消失了,如同被海港濃霧吞噬的幽靈。

唯一的線索,是他失聯前託一個在碼頭擺攤的、眼神躲閃的老婦人轉交給我的一包東西。用油膩的舊報紙層層包裹著。打開,裏面是半本破爛不堪的硬皮筆記本。封面被撕掉了大半,內頁發黃發脆,邊緣捲曲磨損,浸染著深褐色的污漬,像是乾涸的油漬,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字跡潦草,用的是那種老式的藍黑墨水,許多地方已經洇開模糊,難以辨認。紙張脆弱得一碰彷彿就要碎裂。
我戴上白手套,在檯燈下小心翼翼地翻閱。這是一本工作日記,記錄著零碎的碼頭工事、裝卸記錄、工錢結算。日期斷斷續續,集中在1967年的下半年。翻到大約十月中的一頁,一行潦草的字跡猛地刺入眼簾:
「十月十七,晚,西四泊位,『順發』靠。卸『硬貨』,力錢加倍。林頭兒臉色沉,不讓多問。」字跡用力很深,透著一絲緊張。
緊接著,在十月二十一日那頁——案發前兩天——一行被反覆描畫、幾乎戳破紙張的字跡,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貪婪,狠狠攫住了我的目光:
「檀木箱!沉!金光!林頭兒、火土、阿水我們幾個……發了!阿順那小子有眼力!藏……」
後面的字被一大團深褐色的污漬徹底覆蓋、粘連,再也無法分辨。污漬的形狀,像一隻猛然按下的、沾滿油污的手掌印。
「檀木箱」!老猴在電話裏提到的關鍵物證!金光?裏面是黃金?林坤(林頭兒)、陳火土、阿水……日記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遇害的五人之一!他和他的同伴,在卸「順發號」的「硬貨」時,發現了這個沉重的檀木箱,並且窺見了裏面的「金光」——極可能是黃金!巨大的誘惑讓他們起了貪念,「藏」字後面,是分贓的計劃?還是藏匿的地點?這貪婪的念頭,成了他們被「血鯊幫」殘忍割喉的直接導火索!阿順,那個「新來的」,有「眼力」,是他最先發現的?這本殘缺的日記,就是指向那致命貪婪和血腥滅口的鐵證!老猴的失聯,恐怕也是因為這半本日記暴露了他知情者的身份。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本脆弱的日記,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而致命。
線索再次中斷於血色的沉默。老猴杳無音信,日記本殘缺的關鍵頁如同被利刃斬斷。案件的核心——那個裝著「金光」的檀木箱,以及下令滅口的「血鯊幫」核心——依舊沉在深不可測的黑暗裏。時間在焦慮和無力感中滑過三年。2020年初,一場席捲全球的疫情讓城市陷入前所未有的沉寂。口罩成了必備品,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強制拉遠。就在這人人自危、社交幾近凍結的壓抑氛圍中,一個名字突然在我整理舊筆記時跳了出來:吳林月娥。她是遇害工人之一陳火土的妻子!當年案卷裏極其簡略地提到過,筆錄只有寥寥數語。這麼多年過去,她還健在嗎?
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我動用了所有能用的資源,在社區登記和模糊的舊地址中艱難搜尋。終於,線索指向基隆市郊一家管理森嚴、大門緊閉的私立安養中心。疫情之下,探視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厚厚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卻遮不住眼神裏的焦灼。我出示記者證,說明來意,反覆強調只是「歷史人文關懷」,甚至動用了點老關係。最終,在承諾只停留十五分鐘、全程佩戴N95口罩並保持距離後,我才被一個同樣全身包裹在防護服裏、眼神警惕的護理員勉強放行。
安養中心裏瀰漫著消毒水、衰老和沉寂混合的氣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走廊空曠,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迴響。被帶到三樓盡頭一間小小的單人房。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房間乾淨整潔得近乎冰冷,只有窗臺上擺著一小盆生命力頑強的綠蘿。一個瘦小得幾乎要陷進輪椅裏的老婦人,背對著門,面向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稀疏的白髮挽成一個勉強的小髻。她身上蓋著一條洗得發白的薄毯,露出的手像枯樹枝,皮膚薄得近乎透明,佈滿深褐色的老年斑。
「阿婆?」我站在門口,輕輕喚了一聲,口罩讓我的聲音發悶。
她極其緩慢地、像是生鏽的機器般,轉動輪椅。一張佈滿深刻皺紋的臉轉了過來。皮膚鬆垮地垂著,眼窩深陷,眼神渾濁,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霧。她茫然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
護理員在一旁低聲道:「吳林月娥阿婆。耳朵早不行了,腦子…也時好時壞,很久沒人來看她了。」語氣裏帶著一絲憐憫。
我心裏一沉。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儘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我拿出那半本用透明密封袋仔細裝好的殘破日記本,隔著一點距離,指著那頁寫著「檀木箱」和「金光」的模糊字跡,用儘量清晰、緩慢的語調大聲說:「阿婆!您看看!這個!陳火土!火土阿伯!您記得嗎?這個『檀木箱』!您知道嗎?」
時間彷彿凝固了。她渾濁的眼睛先是毫無焦點地掠過日記本,像在看一片虛空。幾秒鐘,或者更久,那渾濁的眼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掙扎著閃了一下。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指針,艱難地挪動,最終,死死地釘在了「檀木箱」那三個潦草模糊的字上。

枯瘦如柴、佈滿深褐色斑點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似乎想抬起手,卻虛弱得無法做到。她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然後,一滴渾濁的淚,極其緩慢地從她深陷的眼窩裏滲出,順著縱橫交錯的皺紋滾落下來,無聲地,滴在了日記本密封袋的表面,恰好覆蓋在「檀木箱」那三個字的位置。淚水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她沒有看我,只是死死盯著那三個字,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流淌。那淚水裏包裹著半個世紀的恐懼、悲傷和無聲的控訴。她記得!她一定知道些什麼!這無聲的淚水,是比任何語言都沉重的證詞。

那滴渾濁的淚,像一顆滾燙的鉛彈,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灼出一個無法癒合的洞。吳林月娥阿婆無聲的悲慟,比任何尖叫都更有力地證明了那「檀木箱」的真實與兇險。然而,她枯槁的身體和混沌的意識,已無法承載更具體的記憶。線索,似乎再一次溺斃於時光的深潭。帶著滿心的沉重與挫敗感回到臺北的公寓,疫情下的城市燈火寥落,像一隻隻疲倦的眼睛。妻子對我連日來的神思恍惚早已習慣,只是默默熱了碗湯。
就在吳林月娥阿婆落淚大約一週後的一個深夜,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突襲了臺北。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窗戶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顫抖。門鈴聲就在這震耳欲聾的雨聲中突兀地響起,短促、尖銳,像某種危險的信號。
這麼晚?還下著暴雨?我的心猛地一懸。透過貓眼,樓道昏暗的感應燈下空無一人,只有濕漉漉的地面反射著慘白的光。我遲疑著拉開一道門縫。冰冷潮濕的風裹挾著雨絲猛地灌進來。門檻外,放著一個四四方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牛皮紙文件袋,沒有任何署名或寄件人信息,只在正中央用粗黑的馬克筆畫了一個潦草的叉。

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我迅速將它拿進來,關緊門,心臟在胸腔裏狂跳。文件袋很薄,沒什麼分量。撕開封口,裏面沒有信,只有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半枚金屬鈕釦。約莫襯衫鈕釦大小,圓形,邊緣有磨損的毛刺,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不均勻的暗紅色鏽跡,幾乎看不出原來的質地。但借助檯燈光,我勉強辨認出,在鏽跡的縫隙裏,殘留著極其細微的、凸起的圖案痕跡——似乎是半片模糊的、類似稻穗或齒輪的輪廓。這種輪廓……我猛地想起陳老伯渾濁的雙眼和他欲言又止的嘆息!這是舊式警服袖口或肩章上常用的徽記釦子!這半枚鏽扣,帶著濃烈的、來自過去的鐵腥味和一種無聲的控訴。
第二樣,是一張照片。非常老舊的黑白照片,只有三寸大小,邊角磨損得厲害。畫面異常模糊,顆粒粗糙,像是從一張更大的照片上撕下或裁剪下來的局部。背景是深夜的碼頭,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雨霧中暈開慘澹的光圈。焦點集中在兩個幾乎融入陰影的人影上。其中一個,只能看到穿著深色雨衣的模糊背影,微微佝僂著,正將一個小型的長方形箱子(尺寸和日記裏提到的「檀木箱」極其吻合!)遞給對面的人。而接過箱子的那個人……我的心跳驟然停止!照片的焦點和裁剪極其「巧妙」,只拍到了那人腰部以下!他穿著筆挺的、帶有明顯豎直褲線的深色長褲,腳上是一雙即使在模糊畫面中也能看出質地精良、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伸出去接箱子的手上,赫然戴著一副雪白的、在昏暗光線下也異常刺眼的——手套!

白手套!筆挺的褲線!鋥亮的皮鞋!這絕非碼頭工人或幫派分子的裝扮!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半枚警徽扣!一張交接檀木箱的照片!接貨人戴著白手套,穿著體面的褲子和皮鞋!老猴的警告在耳邊炸響:「他們還在盯著!」 陳老伯空洞的嘆息如同鬼魅:「海風早把血味吹散了……」 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工會的閉門羹、老刑警的無奈、老猴的失聯、日記的殘缺、阿婆的淚——在這一刻,被這半枚鏽扣和這張模糊卻致命的照片,用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串聯了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窒息、卻又呼之欲出的真相:當年站在血腥現場陰影裏的,不僅僅是「血鯊幫」的屠刀!還有一隻戴著白手套的、代表著秩序的手!五條人命,不僅是幫派滅口,更可能是權力與罪惡在深港迷霧中完成的一場骯髒交易!
我癱坐在椅子上,手裏緊緊攥著那半枚冰冷的鏽扣和那張模糊的照片,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窗外的暴雨依舊肆虐,沖刷著這座城市,彷彿要洗刷掉一切痕跡。血鯊幫的刀光,檀木箱的金光,檔案紙的慘白,雨夜的墨黑……最後都化作了這半枚警徽扣上暗紅的鏽跡,鐵腥味混著海港的陳腐氣息,在肺葉裏灼燒。
阿婆渾濁的淚滴在「檀木箱」字跡上的畫面,反覆閃回。那滴淚的重量,此刻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那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悲傷,那是五十年前被海風刻意吹散、被權力刻意掩埋的血腥,無聲的控訴。
老猴呢?那個聲音嘶啞顫抖的線人。他失聯前的驚恐尖叫猶在耳畔。他交付這半本日記,是否也交付了自己的性命?他是不是也像照片角落那個穿雨衣的模糊背影一樣,成了這深不見底的漩渦裏,又一個被吞噬的無聲祭品?
陳老伯佝僂的背影浮現在眼前。他那句「海風早把血味吹散了」,現在聽來,哪裏是無奈?分明是洞悉一切後的絕望,是倖存者的噤聲。他渾濁眼底的空洞,是因為看透了這海港深水之下,沉沒的從來就不只是五具工人的屍體,還有更多無法打撈的、名為「真相」的殘骸。
那副白手套。照片上那副在昏暗碼頭燈光下也刺眼無比的白手套。它象徵著什麼?潔淨?秩序?權力?它覆蓋下的手,接過那沾滿貪婪與血腥的檀木箱時,是否也曾有過一絲顫抖?那筆挺的褲線,鋥亮的皮鞋,與周圍污濁油膩的碼頭環境格格不入,像一種無聲的嘲諷,嘲笑著正義的威嚴。

我拉開抽屜,將那半枚冰冷的鏽扣、模糊的照片和殘破的日記本,一起鎖進最深處。金屬鎖舌「咔噠」一聲合攏,像關上了一扇沉重的門。指尖殘留著鐵鏽的觸感,冰冷而粗糙。
幾天後,我再次踏上基隆港。沒有目的,只是無法再坐在辦公室裏。疫情陰霾未散,碼頭比往日顯得空曠,巨大的貨輪沉默地臥在泊位上,龍門吊像鋼鐵巨獸般矗立。海風依舊凜冽,帶著鹹腥。我站在西四號碼頭舊址附近一處廢棄的舊堤岸上,腳下是墨綠色的、深不見底的海水,翻滾著白沫,拍打著鏽蝕的防波堤,發出沉悶而永恆的嘆息。
遠處,海關大樓頂端的報時鐘,突然敲響。渾厚、悠長的鐘聲,穿透潮濕的空氣和海風的嗚咽,一聲,又一聲,沉穩地播報著此刻的時間。這鐘聲在基隆港上空迴盪了不知多少年,見證過無數船隻的抵達與離去,繁榮與衰敗,也見證過五十年前那個血腥的夜晚,以及之後長達半個世紀的沉默。
鐘聲灌入耳中,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心臟。就在這一刻,看著腳下那深不可測、吞噬一切的海水,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如同海底升起的幽靈,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帶著鹹澀的鐵鏽味:真相從未消失。
它沒有乘風而去,也沒有被時光徹底碾碎。
它只是沉下去了。
沉進了比基隆港最深的航道還要幽暗、還要冰冷的地方。沉進了那片由權力、利益、血腥和精心編織的謊言共同構築的、密不透光的深海。那片海域,連最勇敢的潛水者也無法觸及,連最強烈的探照燈也無法穿透。它就在那裏,在無數生鏽的貨櫃、腐爛的纜繩和沉積的淤泥之下,與五雙整齊擺放的勞保鞋,與那本殘缺日記裏未寫完的貪婪,與老猴驚恐的尾音,與阿婆那滴渾濁的淚,與半枚警徽扣的鏽蝕,與白手套的刺目……一起,靜靜地躺在永恆的黑暗裏。
海葬了。
海浪拍打堤岸,周而復始。海關的鐘聲餘韻散盡,只留下風在巨大的鋼鐵結構間穿行發出的嗚咽。我站在堤岸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海水,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墓石。鹹腥的風捲著細小的水沫撲在臉上,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鎖進抽屜裏的東西——鏽扣、照片、殘破的日記本——它們的冰冷觸感彷彿還粘在指尖。老猴最後那聲撕裂般的「小心!」,吳林月娥阿婆渾濁淚水滴落紙頁的無聲瞬間,陳老伯那空洞眼神裏深藏的絕望,還有照片上那副在昏黃碼頭燈光下也白得刺眼的手套……無數碎片在腦海裏翻騰、撞擊,最終都沉入那片想像的、被警徽鏽跡和血污染黑的深海。
我拿出煙盒,抖出一支。打火機「咔嚓」一聲,火苗在風中掙扎了幾下才勉強點燃煙頭。深深吸了一口,劣質菸草的辛辣直衝肺腑,帶來一絲虛幻的暖意和麻木。煙霧剛吐出來,就被凜冽的海風粗暴地撕碎、捲走,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真相?我扯了扯嘴角,一個無聲的、苦澀的弧度在口罩下扭曲。在這個港口,在這個城市,在那些深不見底的地方,所謂的真相,大概就像這口煙。你以為你抓住了它,看清了它的形狀,甚至感受到了它的溫度和味道。可一陣風吹來,它就散了。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風從哪裏來?誰知道呢。也許是那些筆挺褲線下帶起的風,也許是那些白手套揮動時攪動的氣流,又或者,只是這基隆港亙古不變的、帶著鹹腥和鐵鏽味的穿堂風。
煙灰被風吹落,掉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瞬間被雨水洇開,變成一小攤難看的灰黑色污漬,很快就會被下一波海浪沖刷上來的泡沫徹底覆蓋。我抬起腳,用鞋底用力碾了上去,狠狠地,來回地。直到那點灰燼徹底與骯髒的地面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
然後,我轉過身,背對著那片沉默的、埋葬了太多東西的海,一步一步,朝著港區外亮著慘白路燈的街道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濕冷的水窪裏,腳步聲在空曠的碼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獨。

後記:沉沒的,與浮起的
這篇小說的種子,埋藏在一份泛黃的警政檔案摘要裡:「1967年10月,基隆港西碼頭區,五名碼頭工人遭割喉身亡,疑涉幫派仇殺,偵辦未果。」冰冷的幾行字,背後是五條戛然而止的生命與無數破碎的家庭。它像一塊沉入記憶深海的頑石,被時間的淤泥覆蓋,卻總在不經意間,以一種鈍痛的方式硌著後來者的心。
作為一個跑社會線二十年的記者,我見過太多轟動一時的大案,最終在時間的沖刷下只剩模糊的輪廓,甚至徹底湮滅。我們追逐新聞,見證歷史,卻常常無力阻止遺忘的發生。這樁被稱為「五喉案」的舊事,最初吸引我的,並非其血腥離奇,而是那份檔案中一份附件的描述——現場照片裡,五雙碼頭工人最常見的勞保鞋,被異常整齊地擺放著。這種近乎儀式感的冷酷,透露著遠超普通仇殺的殘忍與刻意。它像一道微弱的、來自時光深處的求救信號。
小說中的人物與情節,自然是虛構的產物。張介安,這個與我同齡的記者,承載了我對自身職業角色的審視與追問:當我們面對一樁被刻意遺忘、線索幾近湮滅的陳年舊案,那份追索的執著,究竟價值幾何?「血鯊幫」、「順發號」、神秘的「檀木箱」,是基於舊時代碼頭生態、幫派活動與走私猖獗的歷史背景所進行的合理想像。它們是將冰冷檔案數字轉化為血肉敘事的必要橋樑。吳林月娥阿婆無聲的淚,陳老刑警空洞的嘆息,老猴驚恐的失聯,則是想像力對歷史傷痕處可能殘存的情緒迴響的捕捉與放大。
最核心的虛構,也是最沉重的叩問,莫過於那張只拍到白手套、筆挺褲線與鋥亮皮鞋的匿名照片,以及那半枚生鏽的警徽扣。它們指向的,並非某個具體的個人或單位,而是一種更龐大、更令人窒息的現實——權力陰影與罪惡勾結的可能性。在無數塵封的舊案卷宗裡,那「不了了之」四個字背後,究竟有多少是受限於當時的偵辦能力與環境,又有多少是源於某種無形的阻力?這並非對所有執法者的指控,而是對任何時代、任何體制下,權力若失去有效監督與制衡,都可能成為深淵的冷酷提醒。那副白手套,是秩序的表象,也可能是罪惡的遮羞布。
寫作過程中,我數次踏上基隆港。站在西碼頭區的舊址,望著眼前繁忙卻已面目全非的現代化港區,耳邊是巨型貨輪的汽笛與吊機的轟鳴,腳下是深不見底、翻滾著墨綠色波濤的海水。五十多年的海風,確實足以吹散任何血腥味。歷史的痕跡被新的鋼筋水泥覆蓋、被更龐大的機械運轉聲淹沒。那些曾在此流汗、流血甚至失去生命的無名者,他們的故事,如同沉入港灣最深處的貨物,被淤泥包裹,被黑暗吞噬。這是一種令人無力的真實。
然而,正如小說中張介安最終的領悟:真相或許從未消失,它只是沉沒了。 沉沒在比物理深海更幽暗、更複雜的權力結構與利益網絡的深處,沉沒在集體選擇性遺忘的惰性之中。但「沉沒」並非「湮滅」。它依然存在,以一種頑固的、近乎詛咒的方式,潛伏在城市的記憶底層。那五雙整齊擺放的勞保鞋,老猴消失前驚恐的尾音,阿婆滴落在「檀木箱」字跡上的渾濁淚水,還有那半枚帶著鐵鏽味的警徽扣……它們都是沉沒真相偶爾浮起的氣泡,提醒著後人:這裡曾發生過什麼,有些疑問,從未得到真正的解答。
追索這樣的真相,往往是一場註定孤獨、甚至徒勞的旅程。它可能觸及不可言說的禁區,可能揭開早已癒合的傷疤下依然化膿的創口,可能讓追索者自身陷入危險。張介安的挫敗與無力,是這種追索常態的寫照。但這份看似徒勞的追索,其意義或許不在於能否最終打撈出完整的、被陽光曝曬的「真相」,而在於拒絕徹底的遺忘。記住那五個有名有姓的工人——林坤、陳火土、阿水、阿勇、阿順,記住他們卑微的存在與慘烈的終局,記住那被刻意模糊的「為什麼」,本身就是一種抵抗。抵抗時間的沖刷,抵抗權力的粉飾,抵抗冷漠的遺忘。
海葬的,是具體的物證與個體的命運。但試圖理解悲劇何以發生的追問,以及對公正與真相永不熄滅的微弱渴望,卻如同基隆港不滅的航標燈,總會在記憶的迷霧中,固執地閃爍。這或許是這篇小說,以及所有類似追索,所能留下的、最微不足道卻又最堅韌的遺產。
唯有記住,才能抵抗遺忘帶來的第二次死亡。
張介安 謹誌
於 西碼頭海風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