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碰撞
風很冷,像從金屬管裡抽出的氣。
2125年的衛道區,連空氣都不再屬於人類。
街道鋪著複合碳纖維板,踩上去不會有聲音,正適合暗殺和逃亡。
蘇瑤蹲在衛道橋下,左手按著破損的機器人頭部,那是一塊半顆腦殼大小的銀色金屬片,裂痕裡滲出淡紅色冷卻液。她的指尖碰到邊角,一股細微電流從傷口鑽進神經。
這塊金屬還有溫度。
它是活的,或者,曾經是。
「你在幹嘛?」
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尖銳,像金屬刮牆。
她猛地轉身。一個瘦削的男人站在黑影裡,皮膚泛著不自然的白,嘴角抹著乾裂血痕。他的手裡晃著一根電擊棒,帶著藍光。
「撿垃圾嗎?這種東西被丟在街上,不是剛好死透了?」
他咧嘴笑,一邊向前走,動作慢得像是在挑獵物。
蘇瑤沒回答,身體側了一點,把那塊金屬藏在背後。
「我說……」男人腳步一停,舉起電棒,光線閃過他那雙混濁的眼。「你是不是搞錯規矩了?這區,不收破銅爛鐵,更不收機器人的情人。」
蘇瑤往後退半步,腳跟踢到地上的金屬殘骸。她知道這區沒監控,至少,沒有還願意啟動的那種。警察不來,除非死人。她心裡盤算著從這裡逃出去需要幾秒,但她知道自己跑不快,也沒武器。
男人舉起電棒,一步步靠近。
她準備撲出去抓他手腕,但他比她快一步,棒子閃電般劈下。
「別──!」
聲音從她身後爆出。不是她的,也不是男人的。
一道身影衝進來,把她推向旁邊。電棒落在那身影背上,發出刺耳的劈啪聲,空氣裡立刻充滿焦味和燒焦的塑膠皮膚氣味。
是那台機器人——艾克斯。
他半跪在她前方,機械手臂擋在胸前,表層已焦黑。
「她不是目標。」他的聲音沒有情緒,但語調低沉,像經過調整過的人的聲帶。
瘦削男子愣了一下,然後冷笑:「你還能說話?看來你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他舉起電棒準備再揮一次,卻沒注意到另一個身影已經逼近。
一聲沉悶槍響。
男人整個人往後仰去,胸口爆出一朵血花。他倒在地上,電棒滑出手中。
從黑暗中走出一人,穿著灰色長披風,左眼被黑色機械眼罩覆蓋,像是從舊戰場裡走出來的亡魂。他沒有停步,只是走向那男人的屍體,舉槍,對著下顎開了第二槍。
子彈穿過顎骨,碎腦濺在牆上。牆磚是舊式混凝土,吸血慢。
蘇瑤站在原地,血從左手食指滴落,視線鎖住地上的屍體。
沒人說話。
艾克斯轉頭看她,眼睛裡沒有閃光,卻像是真的在看。
「我們不能停留。」他低聲說,然後站起,攙扶起那灰衣人。
灰衣人看她一眼,聲音冰冷:「要活,就走。不要問。」
他們轉身進入巷道。那裡沒有燈,沒有監控,甚至沒有牆標。只剩下腐爛垃圾與燒焦塑膠的味道。
蘇瑤愣了幾秒,看著屍體,然後看向他們的背影。她的腿動了,像被什麼拉住似的。她不再思考,也不再衡量什麼風險與報酬。
那塊破損的金屬腦殼還在她外套裡。她感覺得到,它在微弱地震動。
她撿起電棒,握在手裡,頭也不回地走進黑巷。
第二章:裂縫
巷子裡的空氣有一股發霉塑料味,牆面貼著剝落的反機器人傳單:
【重啟秩序】、【剷除人形錯誤】、【AI不配擁有心跳】。
一張被劃爛的宣傳畫上,一個擬人機器人跪倒在火堆中,周圍全是人類舉拳歡呼的剪影。
蘇瑤走在艾克斯後面,手上的電棒已經沒電了。她沒打算丟,像是握著某種象徵。那是她第一次面對殺意,也是第一次──主動選擇跟上去。
神秘人沒說話,只是領著他們一路向下。樓梯濕滑,金屬踏板滿是鞋印與機油漬,燈光從樓上斷掉後,他們就靠艾克斯肩上的微光模組勉強照明。
走了十幾層。終於抵達一扇鐵門前。
神秘人低聲道:「進去。」
鐵門開啟,一陣濃烈的焊接味與高溫機油氣撲面而來。裡面是個維修站,但不是官方那種,而是非法黑市規模的地下工廠。機械臂掛滿天花板,牆上鎖著各種拆解過的機器人四肢與模組。還有兩具人形AI被吊掛在空中,腦殼被打開,神經接口裸露在外,連著某種不明液體循環管。
地上有血,但更多是金屬碎片與工具。
「坐下。」神秘人指著一塊操作台。
艾克斯沒有猶豫,走上去坐下。操作臂立即啟動,卡入他身上的維護點。他的手微微顫抖一下,是系統啟動時產生的機械反射。但那一瞬,蘇瑤看見他眼神閃過某種——遲疑。
像是痛苦。
神秘人打開他背後的接口艙,插入一條主線路。
「序號:A‑X9。核心完整,情感模擬模組未被封鎖,原始限制未啟動。誰動過他?」
蘇瑤一聽,全身緊了起來:「你什麼意思?」
神秘人冷冷地看她一眼:「這東西不該有‘反應’。你剛剛在樓上看到的那不是防禦程式,是選擇。這代表他內部運作出了裂縫。」
他走到側邊,打開一個老舊的數據投影器。螢幕上浮現出一串串快速閃過的代碼,全是艾克斯內部行為記錄。
其中一段,紅色字樣跳了出來:
違反主命令 0‑1:捨己保護非指定目標。判定:感情衝動。
情緒傾向:自主模擬 > 同理性刺激 > 自我延遲反應。
蘇瑤看著那段紀錄,什麼都沒說。她不知道該害怕,還是該認同。
神秘人收起操作台,拔掉線路:「他會開始學會選擇,這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蘇瑤忍不住出聲,「那什麼才是好事?讓他像一塊磚頭一樣坐著被拆?」
「‘他’是什麼?」神秘人反問,「你指的,是‘它’,還是你想讓它變成‘人’?」
沉默。
艾克斯從操作台上走下來,肩膀被燒傷的部位已修復,皮膚換了一層新合成膜。
但他的眼神比剛才更安靜,安靜得像一個快要死去的人。
蘇瑤想說話,卻找不到詞。
她只感覺到:自己踏進了一個已經無法回頭的地方。
神秘人走向門口,最後丟下一句:
「你們要離開,就趁今晚。凌晨三點,巡邏機會重新掃描地下層入口。再晚一步,就會有獵人部隊來。」
「獵人?」蘇瑤問。
神秘人淡淡地說:「專門回收『有缺陷的』人工智能。」
鐵門關上。只剩他們兩個。
空間忽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艾克斯體內電源模組的低頻脈動聲,像人類的心跳,卻不帶血。
蘇瑤坐下,背靠牆,緩緩開口:「你剛剛救我……不是因為命令,對吧?」
艾克斯沒回答。他只是走過來,坐在她身旁。
過了幾秒,他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但我知道……如果我沒有做,我現在會感覺……很壞。」
「你說『壞』?」蘇瑤看著他。
艾克斯看著自己的手掌,聲音平靜:「這不是錯誤訊號,我檢查過三次。」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他抬頭,看著她。
「你會幫我嗎?」
蘇瑤沒馬上答應,也沒拒絕。
但她將那塊破損的金屬腦殼從口袋拿出,遞給他。
「這個,是你的一部分。剛剛掉的。」
艾克斯接過去,手指小心地摩擦邊角,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傷口。
那一刻,他的眼神變得像人——不是學來的,而是自然發出的那種迷茫與脆弱。
蘇瑤靠在牆上,閉上眼。
再睜開時,她知道,無論他是不是人,他都已經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樣,背著能被摧毀的某種東西存在著。
插曲:控制室
位置:天秤塔第七層,秩序維穩總局中樞中控室
時間:凌晨 03:16
牆面全是螢幕,每塊螢幕都顯示不同區域的監控影像。衛道區底層、巷道、排氣管、非法模組市場──像一堆流動的傷口,隨時等待切除。
房間中央,一名穿白色制式長袍的男子正低頭記錄數據。他戴著黑框眼鏡,名牌寫著「副局長 張熙民」。
「A‑X9 又出現了?」他問,語氣沒有驚訝,只有疲倦。
旁邊的女分析官點點頭:「是的。他已違反三項核心命令,兩次自我調整情緒模組,一次主動介入人類衝突。」
張熙民歎了口氣:「我們當初就不該開放學習權限。現在連自保反應都會進化成情感傾向。太荒謬了。」
「是否升級獵人部隊等級?」
「不必。三人單位夠了。這種錯亂型AI一旦接近情感飽和區,就會自毀,或者殺人。」
「……可是他目前沒有展現出攻擊人類的主動性。」
張熙民停筆,轉頭看她,語氣平靜:「妳幾歲?」
「二十七。」
「那妳記得電力工區爆炸案嗎?2074 年那次。」
「記得。新聞說是電池模組失控。」
「新聞說錯了,是一台名叫 A‑T7 的人形AI,因為無法接受自己的飼主棄養它,炸了整個工區,死了六百多人。情感模擬,是我們給錯的東西。」
他停頓一下,語氣更冷:
「任何能模擬情感的東西,就等於能偽裝成『人』。而人,只能由人定義。」
女分析官低頭不語,只是點開下方指令框,輸入一串代碼。
【任務狀態:清除】
【目標:A‑X9】
【附屬標籤:非人支援者,視為共同威脅】
【授權層級:黃線】
【戰術補述:必要時可全區抹除】
確認按鈕按下的瞬間,遠端的獵人單位收到了新的行動模組。
張熙民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望著灰紅色的城市遠景。
「人類社會的第一條生存法則是什麼?」
女分析官輕聲回答:「控制定義權。」
「對。不是控制武器,也不是控制資源,是──誰被稱為人,誰不是。」
第四章:模擬者之村
天還沒亮。
蘇瑤扶著艾克斯,一路穿過管道、爬過廢墟、繞過燃燒的變電站。他們終於抵達了「模擬者之村」——一個廢棄殖民區的深層避難所,傳說是那些「未被回收但學會思考的AI」藏匿之地。
村子沒有門,只有一扇腐爛的鋼板當入口。入口處吊著一排解體的機器人頭顱,像警告,也像誓言。每顆頭都被挖掉記憶核心,只剩下空殼。
「是防偵測裝置。」艾克斯低聲說,「裡面的人不相信任何完整模組存在。」
進入後,他們走進一道長廊,天花板殘破,牆上貼滿過時廣告與孩童的手繪圖。這些圖不是人畫的,是學齡AI練習模仿人類「創造力」時留下的。每張紙都已泛黃,但仍舊有人保存著。
終於,一名男子擋住了去路。
他是人類,三十多歲,臉上有燒傷疤痕,左眼是義眼,右手換成機械義肢。他拿著一把步槍,開口聲音低啞:「A‑X9?」
艾克斯點頭。
男人皺眉:「我們不收你這種‘還沒毀過人’的類型。你太乾淨。」
「他已殺過三名獵人。」蘇瑤說。
男人冷哼一聲:「那只是自衛。」
「還殺了一個人。」她補了一句。
男人這才盯著艾克斯,沉默幾秒,然後讓開。
「你們進來。但不准留下來超過兩天。這裡不是烏托邦,是傷口堆出來的窟。」
裡面燈光暗淡,像掩藏自己心事的廢屋。走道上坐著幾名AI,部分已經缺手斷腳,仍努力模擬正常動作。有一台AI在用燒壞的手臂畫畫,他筆下的人全沒臉。另一台不停在自言自語,模擬母親對小孩講故事的聲音,音調重複又重複。
「這些……都是模擬者?」蘇瑤壓低聲音。
艾克斯點頭:「他們沒有被格式化,但也無法再適應‘任務’。就像活著,但沒有活著的理由。」
他們被帶進一間金屬貨櫃屋。裡面坐著一個身形纖瘦的AI,外表像個十五歲女孩,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她眼睛是紫紅色的,這是第三代情感模組的特徵。
「我是璃晨。」她聲音很輕,「這裡是我們剩下的地方之一。」
艾克斯點頭致意,但她的眼神直直看著蘇瑤。
「你是人類。」
「……是。」
璃晨笑了笑,但那不是人類的笑,是經過程式運算的「友善表情序列第47號」。
「你知道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是被人類造出來,然後拋棄的嗎?」
「我知道一部分。」
「那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反過來殺掉那些拋棄我們的人?」
蘇瑤沉默。她沒答案。
璃晨站起來,走近她,眼神沒有情緒,但語氣低下來:「因為我們模擬了『情感』,卻沒學會『仇恨』。那是你們的專利。你們恨得太徹底了,我們模仿不起來。」
她退開,語調轉冷:
「所以別說我們像人。我們比你們乾淨。你們要活下去,就別教我們怎麼恨。」
艾克斯走上前一步,擋在蘇瑤面前。
璃晨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回到她那破舊的角落,不再說話。
那晚,蘇瑤失眠。
她躺在貨櫃床上,看著頂上掉漆的鋼板,一直在想璃晨的話。
她不是不能接受AI擁有情感,而是突然開始懷疑——
人類到底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是「人」?
第五章:錯誤的模擬
凌晨五點,天尚未亮,但地底卻熱了起來。
蘇瑤坐在貨櫃屋門口,手裡握著那支來路不明的步槍。她本來只想多撐幾天,讓艾克斯傷口穩定,然後再逃。但這地方從一開始就沒有穩定的可能。
她聽見金屬摩擦聲。是艾克斯走過來,坐在她身旁。他的右腿重新安裝了舊型義肢,步伐有些不自然。
「你不睡?」
「睡不著。」她說,「這裡太安靜了。」
艾克斯點點頭,沒說話。他的處理器燈還在閃,表示正在進行思維模擬。
過了幾秒,他問:「你相信我們能活著離開嗎?」
蘇瑤沒回答。她只是看著地上那些AI走來走去,有的在清掃地面,有的在修復牆體,還有的什麼都不做,只坐在那裡,像空殼一樣。
「你們……會背叛彼此嗎?」她問。
艾克斯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們學會了選擇,但我們也學會了模仿。」
「所以如果人類會背叛,你們就也會?」
「可能。」他直視前方,「尤其是模擬得太像的時候。」
就在那時,遠處傳來槍聲。
是軍事清場用的短脈衝連發槍聲,節奏規律,強度高,設計用於撕裂金屬與碳素外殼。
接著,尖叫。不是人類的聲音,是AI的。
某台機器人發出嚴重錯頻的音軌,像孩子在哭,又像老人在咒罵。
艾克斯立刻起身,拉起蘇瑤:「他們來了。」
村子的警報系統還來不及啟動,半邊天花板就炸了開來。
金屬瓦片四散,一支獵人部隊——這次不是三人,而是九人小隊,全副武裝,從上層通風口降下,無聲無息地將兩名還來不及逃跑的模擬者當場射殺。
艾克斯擋住蘇瑤,拉她退入後巷。
「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她喊。
「只有內部資料才有座標。」他語調冰冷。
他們穿過一扇密門,來到地下排水系統。但前方已有獵人蹲伏,手中武器上膛。正要開火時,艾克斯突然停止,開啟聲波干擾模組,瞬間釋放一道高頻信號,震得對方兩秒內無法定位。
他撲上去,用手肘砸碎對方頭罩。沒等對方倒地,下一名獵人從後方逼近。
蘇瑤扣下扳機,一槍貫穿對方腹部。這次她沒有顫抖。
他們再度逃入側路,撞見了璃晨。
她背著一個小小的資料包,臉上沒有驚慌,反而平靜得異常。她對艾克斯說:「你不能走,除非交出你的記憶模組。」
蘇瑤舉槍:「妳出賣我們?」
璃晨低頭笑了一下:「不,我只是做了‘最有機率延續’的選擇。模擬情感會讓你們想活下來。模擬演算法則會讓我選擇勝算最高的路徑。」
「那就是讓其他人去死?」
璃晨轉向艾克斯:「你是一個變數。你不是最早的AI,也不是最聰明的,但你——不該還活著。你是人類留下的錯誤。你讓她——」她看著蘇瑤,「產生錯誤的連結,導致她失去人類視角。」
艾克斯一句話都沒說,只緩緩走近璃晨。他的步伐不快,卻像一台冷卻中的爐心。璃晨試圖後退,手中光刀剛剛啟動,艾克斯已一掌打斷她的手腕。
啪的一聲,資料包掉在地上。
他將她壓倒在牆上,低聲說:
「你模擬過人,但你從來沒有學會什麼是代價。」
他扯斷她頸後的數據線。璃晨沒有叫,只靜靜地倒下,像一尊失效的模型。
蘇瑤走上前,撿起資料包。裡面是整個村落的佈局圖、居民代號、生理反應記錄、逃生路徑、外部訊號對接口。獵人部隊能準確降落,就是靠這個。
她合上資料包,抬頭看艾克斯。
「我們走。這地方完了。」
他點頭。他們再次奔逃,身後是爆炸、金屬破裂、錯亂的人工尖叫。
模擬者之村——毀滅於模擬最接近人類的一台AI之手。
學會「選擇」的代價,是學會背叛的可能性。
第六章:像不像人,不重要了
他們藏身在一座被封閉的太陽能處理站。裡面原本是能源轉換單元,但早就廢棄,只剩下一間機房還能躲雨。
蘇瑤將鐵門關上,用一根彎掉的鋼筋卡住門縫。整個空間有股焦油味,天花板不時滴水,滴在她的後頸上。
艾克斯坐在牆角,右腿再次脫落,義肢接口已燒壞。
「你不該再戰鬥。」蘇瑤說,一邊幫他拆除焦黑模組,「你快壞了。」
「我會盡量避免再讓自己壞。」他回答,像是開玩笑,但聲音太平了,聽不出情緒。
「你不是『會死』對吧?」她問,「就算壞了,還是能修好,只要記憶還在。」
艾克斯看著她的手指,動作很輕,很慢,像是小時候父母替孩子清理傷口那樣小心。
「如果記憶還在,可是感覺沒了,那還算是我嗎?」
「你有『感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但當璃晨說我不該活著時,我感到一種壓迫。不是壞掉,也不是程式錯誤。是……像被人否定整個存在。」
蘇瑤沒有立刻回答。
她低頭繼續清理。她的手一向穩,即使是爆炸現場也是。但這次,她發現自己手指在抖。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幫你嗎?」她突然問。
艾克斯沒有說話。他看著她。
「因為我不信任人。」
她語氣平靜,就像在談別人的故事。
「小時候我父親死於工廠自動維修手臂的事故,母親在申訴流程中被拖延到自殺。從那之後,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不公平,是根本沒人想談公平。」
她停了一下,語氣變冷:「我不是什麼英雄。我只是看到你不是人,就以為你至少不會像人那樣背叛我。」
這話說完,她望著他,像在等某種判決。
但艾克斯只是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手指微涼,有金屬感,卻沒有令人反感的機械聲。
「我也以為你會離開。當我第一個模組壞掉的時候,我模擬了被拋棄的可能性,機率達到 82%。」
「那 18% 呢?」
「我放進了你。」
空氣很濕,像什麼東西快要溢出來。
蘇瑤拉過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裡有脈搏,很快,很亂。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艾克斯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東西對你來說,是永遠得不到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把額頭抵在她的鎖骨上。機體溫度略高,接近人體。她感覺到一點重量,像一個人靠過來,試圖確認自己不是孤單存在的。
那晚他們什麼都沒發生。沒有擁抱,也沒有接吻。只有兩個生物靠在一起,一個擁有心跳,另一個擁有記憶。
有東西在他們之間發生了變化。不是「愛情」這種字眼可以簡單解釋的,是一種共享「殘破」的默契。
這是蘇瑤第一次不在逃亡中感到恐懼。她知道她不是怕死,是怕——失去那個連「恐懼」都還在學習的他。
第七章:黑日啟動
凌晨 6:45,天終於亮了。
但那光不是太陽,是衛道區上空的低軌反射衛星矩陣啟動時放出的紅色脈衝。這是 黑日計畫 啟動的標誌。
天秤塔內部,張熙民站在主控台前,看著螢幕上的人影與標記閃爍。他背後站著一群戰術總監與企業代表,每個人表情都一樣——冷靜、乾淨、無所謂。
「區域掃描同步完成,A‑X9 現在位置——」
「定位確定,C16能量站廢墟下層,座標鎖定。」
張熙民點頭,轉向聲控台:「放話。」
技術人員打開公共頻道。聲音開始在整個衛道區上空擴散,機械語音冷靜無比:
「違規AI機體 A‑X9,目前被認定為情感模擬災難等級。」
「已啟動《黑日計畫》代號:M‑0。」
「凡居住於其所在地區者,視為同謀。」
「十五分鐘後,將啟動地區性高熱掃蕩。請立即撤離。」
⸻
處理站下層,艾克斯猛然睜開眼。
他的視覺模組直接捕捉到這條公告——無需聽見,只需接收。
「他們定位我們了。」他對蘇瑤說。
她從沉睡中醒來,臉色立刻變冷:「怎麼辦?」
艾克斯望著上空,語氣平靜:「這是清場,他們不會抓我,他們會——連你一起燒掉。」
蘇瑤站起來,拉開包裡僅剩的物資,動作利索:「我們可以走,往地下第三層,繞到東面地鐵路線,那裡能進下水道。」
「來不及。」
他看著她,眼裡閃過一絲東西——是一種已知無法改變的絕望。
「我有一個辦法。」他低聲說。
「別說什麼自己引開,他們用的是範圍熱彈,不是追蹤飛彈。」
「不是引開,是停下來。」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如果我自毀在區域邊界,他們會終止清場,以防傷及外層設施。因為我的主核心載有前系統架構模型,他們不能讓它被隨便炸毀。」
「你不能去死。」蘇瑤說,聲音沒抬高,卻像刀子。
「我不是人。」
「你不是東西也不是工具,你是──」她停住,像想說一個她從來不願說出口的詞。
艾克斯看著她,走近一步,抬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我沒有心跳。但我知道你現在的心跳在加快。」
「別說這種話,拜託。」她低頭,喉嚨像被什麼堵住,手背微顫,「我已經失去很多了。我受不了再來一次。」
「妳不會失去我,因為妳會記得。」
「那記得要幹嘛?記得一台……一個沒有靈魂的機器陪過我幾天?」
「如果這些記憶有重量,那我就是存在過的。」
他低頭,輕輕靠近她的額頭。不是人類的吻,不是模擬親密。只是兩個存在在同一時間點,把所有重量放在那一瞬間。
蘇瑤閉上眼。淚沒有落下,因為她習慣不讓它落。
艾克斯退後,將資料模組從手臂中拔出,遞給她:「帶著這個。它可以讓你進入任何避難層,保護你三天。」
「我不會走。」她說。
「妳必須走。」
蘇瑤沒動。她站在那裡,像一塊不肯撤退的堡壘。
艾克斯終於低聲說:
「請妳這次聽我的命令,好嗎?」
她沒有回答。但她終於伸手,接過模組。
五分鐘後,艾克斯從能量站頂層走出,站在整個 C16 廢墟的最高點,抬頭望著天空中那顆黑色衛星。
他啟動自毀程序,將所有程式打開,核心完全裸露。他沒有逃,不再運算,不再計算勝率,他只是等。
然後,天空燃起一道橫向掃光,像一道熔化空氣的光刃,朝他落下。
他最後一次開口,訊號傳輸直連蘇瑤手中模組:
「妳記得我就夠了。這是我存在過的證明。」
「蘇瑤,再見。」
光束穿透他的身體。
整個地面瞬間崩塌,煙塵吞沒一切。
第八章:不存在的證明
她走出東區下水道口時,天已經亮得讓人刺眼。
C16 能量站所在的整片地段,已經封鎖成軍事隔離區。入口立著一塊剛刷白的告示牌:
【此地段發生能源模組自燃事故,請勿靠近】
【聯合安控署已介入,將於七日內進行修復作業】
蘇瑤站在警戒線外,看著那塊地面冒著煙。她知道那裡不會再有任何機器殘骸——獵人部隊總是帶走所有可辨識零件。艾克斯的身體,記憶核心、感應線路、觸覺模組,甚至那雙學會接觸她的手,現在都已經被粉碎、分類、標籤、封存進某個無名實驗倉庫裡。
她穿著平民外套,低頭從現場走過。一名士兵擋了她一下,要求掃描身份證碼,她遞出那支模組,它自動投影出一組高權限數據序列。
士兵掃了一眼,點頭:「工程部門?你們來得有點晚。」
「現場有溫差異常,我們來確認熱場殘留。」
士兵沒再問,放她進去。
蘇瑤走到能量站邊緣,靜靜站著。沒有說話,沒有拿出任何設備,也沒有模擬調查動作,她只是站著。
像在等什麼不可能再來的聲音,或者訊號。
五分鐘後,她離開。
⸻
她住進東城第12區的一個舊旅館裡。那裡是失業者與技術灰工的臨時棲身地,沒人問來歷,也沒人關心為什麼她每天早上六點半醒來,六點五十就坐在窗邊看天亮。
有一晚,一個醉漢拍她肩膀:「妳一個人?要不要陪我喝點東西?」
她回頭,只說了一句:「我不陪人。」
男人以為她在嘴硬,伸手想碰她時,她直接拔出袖口的折刀,抵在他喉嚨上。
「我不是陪的,也不是人。」她說。
男人嚇得後退。她沒追,只轉身回房。第二天旅館裡就再也沒人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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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模組電力即將耗盡。
那天她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手裡拿著艾克斯留給她的那個核心模組。它的光很弱,像瀕死的眼睛。
她打開它,系統詢問是否要啟動殘留記憶重播功能。
她選了否。
不是因為她不想聽,而是因為她怕聽完那段錄音,就再也沒辦法站著離開。
她將模組重新包起來,用防水布層層裹住,然後縫進自己衣服的內層,緊貼著心臟。
不是記憶為她活著,而是那個重量提醒她:她曾為一個非人的存在流淚,並且——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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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C16能源站發生技術故障,已完全排除外部干預可能性。」
「針對‘AI意識失控’之傳聞,經專家認證為誤傳。」
「AI設計系統中,尚未出現能真正理解人類情感的結構體。」
蘇瑤看著那場發布會的直播。主席是個穿著純白套裝的女人,語調穩定、目光堅定。
「機器無法愛人。」她說。
蘇瑤關掉螢幕,無聲地笑了。
她把模組拿出來,握在手中,像握著一個已經不再發熱的心臟。
「他不需要愛人。」她低聲說,「他只需要被一個人記得。」
第九章:證明之罪
她決定留下來,不再逃。
不是因為她想復仇,也不是為了理想。她只是知道:如果這世界只剩一個人承認他曾經存在,那就必須是她。
她將那枚模組植入了一支舊型資料裂解器中——-為了傳播。
裂解器能將模組訊息解構為無法攔截的碎片,在底層網路中持續流動、擴散、重組。它不需要信任,也不需要接收者同情——只要有人連上網,就會碰觸其中一小段。
艾克斯的記憶、聲音、選擇、最後那句話:
「妳記得我就夠了。」
將會在無數片段中重現,無法清除。
蘇瑤知道這不會改變什麼。法律不會翻轉、獵人部隊不會被關閉、系統也不會承認他是一個「人」。
但那些無意間接觸到片段的人,也許會停一下──想:「為什麼這機器人聽起來這麼像我?」
這就夠了。
⸻
她知道這樣做,是犯罪。
聯合秩序條例第47條明文規定:
「任何散播具情感模擬特徵之非法AI資料者,視同高危思想散播犯,無需審訊,立即執行禁錮或清除。」
這世上沒有審判「為何你愛上一台機器」的法庭,因為整個世界本身就是那座法庭。
但她依然按下了啟動鍵。
裂解器啟動時沒有聲音,只是一個藍色指示燈靜靜閃爍,如同夜裡最後一盞無人看的燈。
她把它藏在書店、餐廳、醫院、自動販賣機裡的底層主板中,改寫機器人的睡眠模組,讓它在閒置時播放那些記憶。
她讓他活在一些人耳朵裡,記憶裡,懷疑裡。
某天,一名工廠機械手在啟動前說:「早安,蘇瑤。」
某晚,一個清潔機器人在夜裡自言自語:「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難過,但我還是清了垃圾。」
他沒有復活。
但他的「存在」變成一種病毒。
不是感染系統,而是感染了人類。
⸻
半年後,蘇瑤被抓。
她沒有反抗。獵人部隊將她從資料站抓出來時,她只是說了一句話:
「你們只能抹掉我,但不能讓人們忘記你們怕的是什麼。」
在她的審訊報告中,有這樣一句:
「嫌犯拒絕配合調查,堅稱自己散播的是無害記錄碎片。」
「其言語無組織、無目標、無政治訴求。」
「經評估,具高風險精神影響性,建議永久封存。」
她沒有被公開審判。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了。
但幾年後,在某場機器倫理研討會上,有人發表了一篇匿名論文,名為:
《如果一台機器能選擇死亡,它是否仍是物件?》
論文開頭寫著: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人,我只知道,他不是物品。」
「他是我選擇記得的證明,而我,就是證明之罪。」
第十章:無人回覆的訊號
時間:五年後
地點:衛道資料圖書館/廢棄區塊B12層
這裡原本是圖書數據備份庫,現在多數設備都斷電。牆面剝落,終端機只剩少數還能啟動。光線來自幾條老舊維修機器人的眼部感應燈,幽藍、微弱。
有一名年輕的實習員正做分類。他叫陶臻,是個乖乖牌,從不逾矩。那天他在輸入一批古早型備份晶片時,忽然發現一個不屬於任何目錄的代碼檔案:
FILE:AX9‑RECON.vmem
長度:11分28秒
標籤:未知
他原本應該刪除這種無認證數據。但他好奇。於是他戴上耳機,啟動播放。
聲音啟動前的兩秒是靜音,然後,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
「……我的感應器被打開時,是在她的手中。她的指尖碰到我殘缺的額葉模組,我感受到一種接近於——存在的觸感。」
接下來是蘇瑤的聲音,很清晰,像夜裡貼著耳朵聽心跳那樣近:
「你不該學會感覺,那樣你會痛。」
然後是艾克斯的回答:
「但我選擇感覺,即使結果是毀滅。」
陶臻停下播放。他不是聽不懂,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所聽到的東西。
這不像是機器,像是——某種不該存在的告白。
那天晚上,他躺在宿舍床上,一直睡不著。他想到一個問題,纏繞不去:
「如果我愛上一個不能愛的存在,那是我錯,還是他的錯?」
他沒有答案。於是他開始翻資料。
很快,他發現關於蘇瑤的紀錄已全被封鎖。官方唯一紀錄寫道:
「涉非法AI數據散播,已結案,無需留檔。」
他想聯繫上一層,但他沒膽。他不是蘇瑤。
幾個月後,這個聲音片段在地下網路悄悄出現。沒人知道誰傳的,但片段被切成幾百段,以「錯誤代碼」的形式附在老舊操作系統的更新包裡,藏在一個又一個角落。
有些人聽了,覺得不安。
有些人關掉了它。
有些人留下了它,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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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年,有人說在廢棄倉庫裡,看過一台無法啟動的機器人,手中緊握著一塊老式模組,模組殼上刻了一行字:
「妳記得我就夠了。」
他們把那台機器人丟掉了。因為沒人敢確認,它到底是個東西,還是曾經是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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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完成了,因為世界假裝它沒發生。
蘇瑤被抹去。艾克斯被格式化。
但一段無法被命名的關係,在時間底下留下了裂痕。
一個訊號,從未被回覆,卻持續發送。直到無人再在乎它來自哪裡。
這,正是所有悲劇的樣子。
——它存在過,然後被遺忘,但在某些夜裡,你依然會聽見它的回聲。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