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琴
忽地,夏清眼角餘光一動,眉心輕輕一蹙。他站起來,步伐不急,卻帶著某種不安的直覺,朝溪水奔流的方向走去。
「怎麼了?」冬陽也跟了上去。
夏清沒有回頭,只是停在一處水勢尚湍的河段,定定看著前方。溪中,有個熟悉的形體卡在兩塊岩石之間,琴身半沒在水中,水草纏住了弦,正隨著流動輕輕顫動。
他默默走近兩步,蹲下,伸手將那把琴小心地從水裡取出來。琴已濕透,幾根弦斷裂,木身脹裂,漆面斑駁,邊角還有一道深刻的裂痕。
冬陽在他身側停下,看到那情景,忍不住低聲道:「怎麼會⋯⋯」
那聲音裡混著驚訝與難以置信。
夏清沒說話。他只是靜靜地把琴抱在懷裡,用手指撫去泥沙與水漬,一處一處擦拭乾淨。像是給一位老友最後一次整理衣裳。
那份動作極為輕柔,無怒無怨,只剩一層極深的感情與惜別。
「我曾以為,它會一直跟我走到最後。」他低聲開口,像是在與琴說話,又像是對自己說。
他抱著琴走回石屋,在屋檐下鋪開一塊乾布,把琴平放其上,一點一滴地擦乾,動作細緻如儀式。
夕陽已漸漸西斜,暖金色的光線從山林間灑落,在琴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木紋間的水痕微微泛光,如舊日的餘音,在最後一刻閃爍。遠方鳥鳴已止,只餘風聲吹動草葉。
冬陽靜靜地陪在一旁,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偶爾遞上乾布或幫忙扶住琴身。他心裡帶著一絲遺憾,但也感覺到——這不是誰的錯,只是琴完成了它的旅程。
擦拭完畢後,夏清從行囊裡取出一把小刀,坐在門前石階上,沉默片刻,才開始動手。
光線一寸寸地退去,從琴身上滑落,最後只剩餘暉映在他指間。天邊的雲層被染成茜紅色,山影在湖面拉長,彷彿整座山也在屏息注視著這場道別。
他小心翼翼地從琴身上削下一小塊有雕刻花紋的部位,是琴首邊緣那一段柔和的曲線,像一道溫柔的波浪。那是他最熟悉的觸感——也是他每次彈奏時,手指最先觸碰之處。
他將那塊木片打磨整齊,穿上一條細繩,掛在自己脖子上,收進衣領之內。
暮色終於降臨。天色轉為深藍,星光尚未全然升起,萬物陷入一種過渡的寂靜。夏清低下頭,將整把琴拆開來,一片一片,無聲地鋪在火堆裡。
冬陽坐在他對面,靜靜看著那堆琴木燃起微光。火焰舔過琴弦的殘痕,煙霧升起時,彷彿也帶走了某段旅程的重量。
他們什麼話也沒說,直到火勢穩定下來,化為暖意圍繞身邊。
夏清望著火焰,目光深遠,卻不再憂傷。他將雙手輕輕伸向火堆,掌心朝上,像是把什麼交付出去。
「它很老了,也累了。這樣也好。」他聲音低低的,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冬陽手撫上夏清頸間的細繩,低下頭,悄聲說:「它還有一部分,會一直陪著你。」
夏清輕輕頷首。然後看向冬陽,只是那樣靜靜地凝視他,好一會兒,才說:
「這次我不是一個人送它走的,這樣就夠了。」
風在火光外輕輕掠過,山谷一片靜謐,像是也在替這段告別默哀。琴木燃盡的聲音很細,時而劈啪作響,時而低沉如喃語,餘燼翻動,映照著兩人的臉龐,一明一暗。
一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得見夜裡風聲與火聲交錯。
火焰漸暗,夜也沉了。他們靠坐在屋簷下的石階上,眼皮雖沈重,卻沒有人先站起離開。像是都不願打斷這最後一段陪伴。直到火勢漸微,天邊浮起一線微光,夜快將盡。
夏清動了動,像是從某種沉靜中回過神來。他站起身,走進屋內,又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塊粗布與繩索。
「要再把後牆補一補,早上乾得快。」
冬陽也站起來,像是早已準備好。「我去拿工具。」
兩人默契地動了起來。沒再說琴的事,也沒有多餘的感嘆。只是一步一步,在餘燼尚溫的火邊,在一夜沉默與傷感之後,重新把身體交還給勞動,像是某種靜默的自我修復。
他們再次並肩搬起石頭、繫好繩結、固定支架。陽光從樹梢篩下來,在晨霧裡閃著淡金。空氣仍帶著昨夜雨水的涼意,卻也逐漸浮出清新的青草香。
那是一段不需語言的清晨。
直到補完最後一塊牆基,冬陽坐回屋前的石階上,望著剛修復好的角落,忽然開口:
「原來家不是建好就有,是每天一起建著、守著的東西啊。」
他的語氣沒有感嘆,只是像一種醒悟,從骨子裡長出來的懂。
夏清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輕輕將手搭在冬陽的膝上,眼神平靜如湖水,只有眉宇間微微的柔軟,像一層雲。
「你在這裡,這裡就是家。」他終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