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是被午後偏西的微光刺醒的。
睜開眼時,天光透過半掩的窗簾斜斜照進來,在舊木地板上灑出一段靜謐的光斑。身體陷在略顯擁擠的沙發裡,脊背微微痠痛。屋裡沒有開燈,客廳與廚房連成一體的侷促感卻比任何鋪張舒適的床鋪都讓他安心。
他還沒完全清醒,眼角還有一點乾掉的濕意,黏著睫毛,青江沒有擦,只是盯著天花板發呆。那裡什麼都沒有,連光線都稀薄,但昨夜那聲『抱歉』與耳後的輕觸仍縈繞胸口,未曾散去。
他花了許久才從沙發上起身,慢吞吞地將長髮束起,走進廚房。咖啡機低鳴的節奏平穩而安靜,他只是望著滴落的咖啡液,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劇集。
杯中的漩渦在光影中緩緩擴散,苦香的氣味還未完全瀰漫開來,他以為自己會就這麼坐下喝掉那杯咖啡,卻不知怎麼的拿出一時興起買了卻放置的材料,沒思考比例,沒有衡量份量,就那麼讓身體帶著意識動作,沒有思考,也不想思考。
他只是不斷將那些咖啡液加進去,也許是無意識的想補償,也或許是要把那些沒說出口的感情都和進麵團裡。
等他回過神來,餅乾已經送進烤箱。室內漸漸被熱度與咖啡的焦香填滿,他低頭看著手上的麵粉,才像終於從恍惚中甦醒。
出爐時那些形狀不一、邊緣略焦的餅乾看起來並不完美,甚至稱不上好看,但它們的表面乾爽、氣味溫和,意外地並不難聞。青江站在那裡看了很久,才從邊緣撿起一塊放進嘴裡。
味道比想像中還好一些。苦味沉穩,甜度極低,像某種不討喜但不難接近的存在。
也不是那麼糟糕吧,青江想。
他盯著那些無意識的產物看了一會,然後撿起幾塊,裝進了石切丸之前交給他的那個便當盒裡,沒有多餘的包裝,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蓋上盒蓋,握在手中。
他突然想起昨天——其實自己不該那樣甩門,不應該那麼情緒化,不論對方是誰,那樣的反應都過頭了。但那念頭只在腦海裡晃了一圈,青江沒有深究,也沒有停下來想,只是嘆了口氣,拿起門邊的外套,出了門。
不是為了石切丸,真的不是。他只是覺得,這個盒子該還回去,那些沒說清的情緒不該繼續留在自己家裡悶著。賠禮也好、善後也罷,他只是想,今天結束前把這件事處理掉,乾脆一點。
地鐵上人不多,車窗映出他倚靠在座位邊的臉色,有點蒼白,更多的是沒睡好。他沒有回避自己的倒影,反而看了很久,像是想確認這張臉到底還能不能撐住一點波瀾。
等他抵達石切丸住的那條街時,天色染上晚霞的紅光,風從街角拂過,帶起幾片落葉。
那棵銀杏幾乎落光了葉。
青江站在那棵樹前,看著乾癟的枝幹在風中顫動,像是過往的時間偷偷從指縫間溜走。他忽然意識到季節已經變了——而自己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默默記住了這棵樹的模樣?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便當盒,僅用舊圍巾包著一層,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以什麼立場開口。
他不是不能轉身離開,只是站在門前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別的方向可逃。也許石切丸真的不在家,那樣也好,免了開口、免了對視,但手指還是舉起,落在門鈴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門鈴響起時,石切丸還以為聽錯了——這時間點不該有人來。也許是送貨員,也許是有人來問路,他確認第二次響起後,自然地伸手開門,卻在看見門外那人時,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石切丸沒想到,來的人會是青江。
青江抱著一團裹著便當盒的圍巾站在門口,低著頭,像是猶豫著什麼,又像是在交出自己。他的袖口還濕著點水氣,似乎是才剛洗完什麼就匆忙出門。
石切丸喉頭動了動,青江迅速把便當盒遞出,動作近乎本能,彷彿只想趁那點體溫還沒冷掉,趕快交出去。他不給自己思考的餘地,也不想讓對方先說話。
「昨天、我不該就那樣甩門的。這是賠禮,不好吃,不要有太多期待。」
語氣裡帶著一點彆扭,像那塊邊緣歪斜的餅乾,不完美,卻真實得讓人無法忽視。青江沒抬眼,只盯著那個盒子,彷彿那是他暫時可以躲藏的地方。
石切丸接過時,還感覺得到盒蓋上的餘溫。帶著淡淡的咖啡香氣,和一點不太均勻的奶油味,沒有包裝,明顯不是買來的東西,只有直白到讓人心軟的真實。
「是你做的?」
石切丸語氣低緩,其實早知道答案,卻忍不住問出口,那答案太像一個願望落了地。他知道,或許這只是青江為了逃避某種情緒而無意間做出的東西——不是因為他,但終究落在了他手中。
他原本以為,在經歷了昨天的抗拒與沉默之後,青江至少會退開幾天,甚至做好了要花很長時間等他的心理準備——但他來了,就這麼站在門口,睫毛還濕著一點細霧似的情緒,把這份不完美的心意交給了他。
青江本想點頭,但那個瞬間,石切丸的嘴角突然往上翹了翹。
——不可以笑出來。
那不是他慣常的淺笑,也不是那種禮貌的微彎,而是真正的、稍微失守的笑。
理智上,石切丸知道自己這時候意義不明的笑會讓青江退縮,明知道現在應該表現得更平靜些,讓對方有餘地、保持安全感,但那股笑意從心底浮起時,他就知道來不及了——
太不符合邏輯了、太讓人高興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從青江出現的那一刻,那自胸口自然升起、無法收回的某種悸動。
青江愣了。他沒想過石切丸會在這種時候露出那樣的表情,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柔軟。
石切丸知道青江看出來了,卻也沒辦法否認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多荒唐地開心。
所以他開口,盡力讓語氣穩住:「謝謝,但我⋯⋯不會吃掉的。」
青江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想皺眉,石切丸又補了一句:
「這是你第一次給我的東西,我想好好留著。」
明明那聲音不重,卻像是輕輕放進胸腔裡的一句話,讓空氣都靜了幾秒,因為太珍惜了,反而不敢輕易消耗。
青江被那句話弄得有點沒脾氣,只能別開臉,嘴角卻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翹起來。
「那算什麼?說得好像我很苛刻一樣。」
話是這麼說,語氣卻少了防備,那條似乎快斷裂的線被人小心翼翼地接住。他不想讓石切丸知道他其實因為那句話有點亂了節奏。
石切丸卻根本壓不住情緒。
他只能抬起手,用便當盒遮住自己臉上的表情,微微縮起肩,把笑意藏進那一小塊陰影裡,語氣低得幾乎在請求。
「可以的話⋯⋯現在不要看我的表情。」
他的聲音裡沒有玩笑,只有一點點掩飾不住的坦白。
青江看著他,像是第一次看見石切丸如此無措的樣子,那個總是從容、穩重、好像什麼都能看穿的人,竟然會這樣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便當盒擋住自己。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有些⋯⋯可愛?
不、那樣的形容詞才不適合這個高大的男人。
「你也、不是一直都那麼不動如山啊?」
他輕聲說著,語氣裡沒什麼尖銳,甚至帶著一點彆扭的寬容,像是回應,也像是輕輕一探。
石切丸知道,那句話不是在責怪他,而像是對他露出的那點真實表情給了一個空間——沒被退回,也沒被躲開。
誰都沒明說那份靠近,但空氣明顯鬆動了。
風輕輕吹過,屋外落葉晃動的聲音有些紛亂。
現在的發展已經超出青江原先的想像,但他站在門邊,卻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告別。
也許是因為那一瞬間的笑容太真實,讓人有些想靠近。他沒說出口,但眼神卻不自覺地飄向玄關內側,像是短暫地等著一句「進來坐坐」。
石切丸彷彿察覺了他的視線,幾乎要脫口而出,卻漸漸斂起笑容,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今天⋯⋯可能不太方便。」
他語氣不硬,甚至還保留著些溫度,像是在小心不讓話刺到人。
青江的肩微微一動,眼裡的光往內退了一寸,沒有責怪,也沒有明顯的失落,只是靜靜地收回那份模糊的期待。
「是嗎。」
他告訴自己,對方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只是圍著他轉,也許真的是不方便,也許只是剛好。可他還是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那些思緒在胸口短暫盤旋了一下,最後他只是淡淡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石切丸沒有阻止,只是有些讀不出情緒的在門內低聲說了句:「路上小心。」
門沒有立刻關上。
青江轉身的時候,餘光還能看見那道站在門邊的身影,風從街道的另一頭吹來,拂起他肩膀上的幾絲長髮。
他沒有回頭,直到走到轉角,他才敢呼吸——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又錯過了一次。
只是將那聲「不方便」留在心裡,像不明訊號停在門縫裡,經過一陣風,緩緩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