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帶進門的。
只記得石切丸走在前方,步伐比平時快了一些,肩膀緊繃得過分,似乎在壓制什麼即將掙脫的情緒。下一個有記憶的片段,是被推進浴室的門框,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那雙熟悉又陌生的手塞進一疊乾淨衣物。
沒有多餘的話,刻意得連眼神交流都沒有。
門在背後闔上,將濕冷的夜與暴烈的心跳一併隔絕,牆上的蒸氣已經模糊了鏡面,他卻什麼都看不清,只是讓水流把寒意沖刷掉一層又一層,試圖把自己泡回一個能勉強站直的形狀。
他的身體在回溫,但腦袋卻依然一片空白。將自己擦乾時,青江幾乎是機械地運作著,那種濕透的沉重感還掛在肩上,髮尾還滴著水,像是尚未退散的牽絆,他只是簡單吹過,便再無力氣處理剩下的溫濕。
青江對著那疊衣服發呆了很久,視線停在最上層襯衫的鈕釦上,一動不動。那件襯衫對他來說明顯過大,乾淨、平整,摺得一絲不苟,還殘留著洗衣精與陽光揉合的氣息。
直到手指碰觸衣物邊角時,那種幾乎已經淡去的痛感才回來——手腕內側被抓住時留下的壓痕,像是一點點未痊癒的燙傷,不至於劇痛,但每一下跳動都提醒他,那是一場真實的對峙。
青江的呼吸浮了浮。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說不出現在該怎麼辦。但在穿衣服的時候,幾乎是無意識地略過了放在底下的褲子,只穿上那件不屬於他的上衣。
衣擺落在大腿的正中,剛好掩住膝上幾寸,再往下就是空白的肌膚,柔軟的布料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輕微聲響,髮尾的一滴水珠落淚般滑下,最後消失在腳尖。
青江沒回頭,推門走了出去。
客廳裡的光溫柔得近乎安撫,石切丸就坐在茶几旁,他換上了深色的居家服,匆匆吹乾的髮絲還帶著點濕意,瀏海被撩了上去,額頭與眉骨乾淨地顯露出來,顯得那雙眼更沉靜,也更清楚。
那幾乎看不見的水珠順著頸側洇濕了領口,在他呼吸不明顯起伏的胸膛前留下微光,那明明不是引誘,卻讓人移不開視線——太真實了,真實得連心跳都沒辦法藏好。
青江停在門邊,下意識地低頭,卻迎上了石切丸的目光。
他的動作頓住了。
不明顯,卻足以讓青江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像什麼東西砸進水面,激起漣漪。
青江的視線往下移,終於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光著腿、濕髮未乾,只穿著一件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襯衫站在屋內,甚至連領口的扣子都沒完全扣上,說不清是無防備還是粗心,但他的確不是刻意。
他本能地想後退,卻沒有,只是站在那裡,短暫地與對方對視,然後沉默地走向石切丸為他準備的位置。腳下踩過的木地板傳來低微的聲響,青江覺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都被擱置在這片無言中。
石切丸沒有開口,只是遞給他一杯茶。
那雙手穩定,甚至帶著一種壓抑的從容,但青江卻從他指尖的微妙顫動裡察覺到什麼,或許是強撐著的自制,在一層又一層的暗流下繃緊,隨時會被戳破。
而真正動搖的,是青江自己。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熱氣熨貼過喉嚨的那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指尖在顫,襯衫下擺下方,是一片暴露在溫度與視線中無處遁形的空白。他想著自己現在的模樣——是不是過於脆弱,甚至有點⋯⋯像是某種默許的邀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給了對方可乘之機,還是、他其實根本就在期待什麼。
這念頭讓他心口一緊,視線也忽然飄忽了起來。他不敢再看石切丸的眼睛,害怕在對方眼裡看到某種自己也無從否認的情緒。
「⋯⋯我還是、去穿上褲子好了。」
彷彿終於找到一個可以逃開這氣氛的藉口,青江逃一般地起身,背後卻傳來一股不容忽視的氣息,幾乎貼在耳後,厚實的手掌從側腰擦過——那力度輕到不像碰觸,卻讓他全身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僵住了。
青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顫抖,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壓抑至極的、不知該迎向還是該後退的情緒。
空氣在兩人之間停滯,連雨聲都已經遠去,只剩下彼此呼吸時交錯的微熱與微濕。
青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有些心慌地停在原地,他不敢動,微妙地覺得自己的任何行動——哪怕只是一點吐息,都可能打破他們之間的平衡。
但他知道,石切丸感受到了——他自己也清楚,這種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假裝這點顫抖與動搖,什麼都不代表。
「⋯⋯青江。」
石切丸的聲音低啞,那被壓制得太久的情緒幾乎破了個小口,悄悄滲了出來。
青江微微地側過身,看著他,眼神濕潤卻清醒,像是終於願意正視,卻又還在懸崖邊掙扎。
他不知道是什麼驅使自己那麼做。
也許是那聲呼喚,低沉地落在房間裡,壓得空氣都靜止了,也許是石切丸那一瞬間靠近時,眉眼間出現的溫柔讓他喘不過氣。
又或許——他早就想靠過去了,只是不敢承認。
青江踮起腳尖,將唇貼了上去。
那一下很輕,像是試探,又像是渴望的碎片終於落進水裡,石切丸的氣息輕輕地掠過臉側,青江感覺到對方停住了,彷彿連呼吸都斷了一瞬。
那一秒太過安靜,似是在衡量,卻終究沒能拒絕。
接著,那個吻才真正被回應——沒有急躁,也沒有力氣過重的推進,而是某種從克制中傾洩而出的回應,在青江的接近中,終於短暫地選擇放任自己,
他們的身高差讓這個吻彷彿落入懷裡,青江的下顎微微抬著,脖子後仰的姿勢讓唇瓣不自覺貼近些,不是明確的邀請,卻也沒退開。
然後,那雙唇包覆住他。
柔軟、溫熱、緩慢地推進來,好似一場從唇間開始的包圍,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壓在他臉側,帶著細微的熱,從耳後吹進骨縫,帶起一點細小的顫意。
石切丸的舌尖探了進來,並不是急促地深入,而是沿著他唇縫來回舔著,既像試探,也像是引誘,帶著極大的耐心,從他上顎輕輕掃過,再滑到舌面,輕柔地舔了一下。
青江吸了口氣,整個人彷彿被那一下從口腔牽引至下腹,石切丸的吻極慢,卻很密。每一次滑動都在撩動青江的感官,似乎想將他整個人吞沒。
他的雙手抓緊對方的上衣,腳下發虛,彷彿踩在棉花上,青江能感覺到那雙手穩穩扶在他腰際,沒有越線,卻將他整個人牢牢按進對方身體。
那個擁抱太深、太密——讓他幾乎毫無防備。
石切丸輕咬了他的下唇,曖昧的力道彷彿在留下某種訊號——不至於疼,卻無法忽視。青江被那一下咬得睫毛顫動,嘴角仍被含著,舌尖再次探入。
他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胸口堵著呼吸,唇間的唾液模糊地滑出,連下唇都帶著黏膩濕亮的光澤。
當舌與舌貼合、磨蹭、纏繞,再緩緩分開時,青江才發覺自己正在回應。不是理智上的接受,而是身體自然地想追過去,像是被撩起了哪根反射弦,忍不住地纏上去,輕觸,繞著,甚至主動頂了回去。
就那麼一瞬,石切丸像是被挑起了什麼,一隻手摟住他背脊,掌心按在他的後腰,把他整個人拉得更緊,他被緊緊擁進對方胸口,從鼻尖到腹部幾乎緊貼,一寸不留,動彈不得。
他的腳尖微微踮起,才能勉強撐住這個吻的重量與高度。
青江原想退開,卻在那一點點溫熱的觸碰中,被觸發了某種本能。石切丸在他上唇邊緣印下一吻——那不只是親吻,而是一種濕熱的暗示。
他整個人一震,腰跟著收緊,下腹不受控地繃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起了反應。太明顯了,貼得這麼近,對方一定知道,可石切丸沒有停下,只是讓這場吻繼續,變得更黏、更深、更難抽身。
呼吸在唇齒間交纏,濕潤而黏膩。青江的雙腿已經發軟,卻還在貼近,他甚至開始顫抖,從肩膀到腿都被那股欲望折得發麻。
他嘗試從鼻息間吸氣,卻根本不夠。舌被含住、牙齒被碰到、下唇被咬著——整個人都浸在對方的氣息與溫度裡,唾液來不及咽下,濕潤的氣音在唇間打轉,盤旋不去,像是在記住,也像在戀戀不捨。
青江根本分不清自己現在是在吻,還是被吻得一步步融化,他原本還想壓住聲音,可當石切丸的舌輕輕抵上上顎、又緩緩纏住時,還是洩了出來。
「——唔嗯、」
那是一聲細微的嗚咽,幾乎聽不出是呻吟還是喘息,只是一種壓抑不了的洩漏——快感幾乎快蔓延而出,呼吸太燙,整個人像是發著燒,只能低低地抖著、喘著、發出一聲破碎的、軟得不成聲的音。
石切丸的動作在那一刻停了。
他沒有猛地抽開,而是慢慢地、像是極力忍耐著什麼似的,舌尖退開,吻不再深入,而是轉為輕柔地貼合——像是依依不捨地將他放開。
石切丸最後只是輕輕含了一下他的下唇,像是用餘溫畫下句點,唇退開時,呼吸從青江唇邊掃過,燙得幾乎讓他顫抖。
對方的額頭靠了上來,一隻手輕輕順了順他的後腰,彷彿安撫,也彷彿收回。
「⋯⋯抱歉。」
那聲音低到幾乎顫抖,卻沒有離開,氣息仍帶著吻的餘燼,像是最後火光熄滅前留下的灼痕。
青江沒開口,他還在發燙,還在顫,還在回味那個吻裡過多的溫度與太重的情緒,可那份遺憾與溫柔像一層薄薄的紗,將他整個人輕輕包住。
他們之間沉默了許久。
青江的氣息慢慢平緩下來,唇上的灼熱與黏膩還未散去,身體像是被餘燼灼過,每一寸都敏感得不真實。
石切丸的手終於從他腰側緩緩放開,動作輕得無聲,彷彿怕驚擾什麼。他退開半步,仍低著頭,語氣幾乎是壓抑著開口。
「⋯⋯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可以睡我的床。」
那聲音像是燙過又冷卻的水,輕輕潑進青江心裡。
青江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慢慢抬起頭,望向那雙暮紫色的眼——乾淨得幾乎讓人無法直視。
他的腳往前近了一步。
近得幾乎可以再吻下去,他低頭看見自己手掌貼在石切丸胸口,指尖還能感受那顫動的心跳。
下一瞬,他又退了。
像從即將淪陷的熱裡抽身,踉蹌地踩回那條被反覆磨淡的邊界,眼神也跟著淡下去,回到一貫的遲疑——懷疑自己的靠近是否算是一種答應。
石切丸似乎察覺了什麼,低聲補了一句:
「我不會再做什麼了,你可以安心。」
青江仍舊沒有說話。
他只是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最後輕輕拉住石切丸的衣角,幾乎沒有力道,卻讓石切丸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是一種近乎無聲的回應。
他沒再多問,只是順勢抬起手,覆在青江的手背上,領著他朝房間走去。指節與掌心交疊的感覺讓人幾乎分不清誰握得更緊。
門推開時,裡頭燈光柔和,床單整齊,空氣裡還殘留著浴室漫出來的熱氣。石切丸牽著他走到門邊,鬆開手,準備轉身離開——
「⋯⋯這裡、是你的房間。」
青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低得幾不可聞,卻讓石切丸停住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只是靜靜聽著那句話落進空氣裡,像深夜裡的一枚石子,聲音輕,卻沉得很。
「你可以不用走⋯⋯」
那聲音比剛才更微弱些,彷彿害怕被拒絕,又像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才吐出的字。他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假裝毫不在乎。他盯著對方背影,幾乎是在對自己低語。
石切丸轉過身,卻沒有立刻靠近,只是靜靜站著,等待著青江是否會說更多。
可青江什麼也沒再說了。
他只是看著對方,睫毛還沾著些許濕氣,站在那張雙人床前,不帶挑逗,也不是邀請,只是某種輕得近乎透明的信任,遞了出去,又藏著小心翼翼的不安。
青江說服著自己,他並不是為了擁抱,不為了接續什麼,只是想知道——那個吻之後,還能有人在這裡,沒有逃,沒有退。
他並不是想留下石切丸,只是不想要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