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真相,只有當你準備好承擔時,它才會敞開。」
凌晨兩點,蘇念微坐在梁亦恆書房的皮椅上,電腦螢幕照亮她臉上的青白色。頁面上停留著那篇 2003 年的新聞報導:
白夜潼,29歲,曾為布魯克林一帶的臨時庇護機構社工,於該年四月失聯,留下五歲女兒,後由社會福利署介入,轉至寄養系統。此案因無屍、無疑點,最終列為自動放棄撫養權。
蘇念微心跳紊亂。白夜潼——那個出現在曉如畫裡的名字,竟與這段過往如此接近。
她記得自己母親的名字並非白夜潼。但那年她也才七歲,混亂的家庭與片段式的記憶,令她無法完整拼圖家的形狀。
她再點開幾張檔案照片,模糊的黑白頭像中,那女人的眼神有種熟悉的清冷。
那雙眼讓 蘇念微 猶豫了一秒,然後在備忘記事本上寫下:
“如果她是我見過的人,那我一直以來,是不是都錯認了自己的記憶角色?”
隔天清晨,曉如提早醒來,抱著畫板走進廚房。
她畫了一隻站在懸崖邊的狐狸,背後是一片狂暴的風——風裡夾著一個人的輪廓,面目不清。
「這是誰?」蘇念微一邊為她準備早餐,一邊問。
曉如想了想:「她不是人,是一陣風。但有一次,她用風的聲音說話,她說——我不是迷路,是被丟下來的。」
蘇念微手中的抹刀停住。這句話不是一個六歲孩子會隨口說出的隱喻。
「那妳覺得,她現在還在妳身邊嗎?」
「有時候在。有時候她會變成夢裡的房子。房子裡沒有樓梯,只能跳下去。」
蘇念微勉強微笑,輕輕摸摸她的頭。「那妳跳了嗎?」
曉如搖頭。「我還在找繩子。」
週日下午,三人一起前往 江曉彤 診所,準備開始家庭療程第二階段——「記憶重構」。
這是一種以繪圖、角色扮演與聯想引導為核心的治療過程,讓孩子能在安全的情境下,重組斷裂或模糊的記憶片段。這對大人而言,同樣是一場心理震撼的預演。
在等候區時,梁亦恆忽然伸手碰了碰蘇念微的手背,動作輕到像在問:「可以嗎?」
蘇念微沒有抽回,也沒進一步回應,只是微微側過臉說:「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們會看到什麼。」
梁亦恆低聲說:「但我想妳陪我一起面對。」
蘇念微的眼神柔了片刻,卻也更堅定。「我想梁曉如需要的是有人記得,那段記不得的往事。」
這句話裡,有她自己。
在柔黃色的會談室裡,江曉彤為梁曉如鋪好感官毛毯與繪本引導卡。
「今天我們會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幫記憶找到它的顏色與形狀。」
曉如點點頭,開始在紙上畫出她夢裡的「無樓梯屋」。她畫得飛快,筆觸乾淨卻密集,一筆筆像在重建她的心靈建築。
江曉彤引導她:「裡面住了誰?」
曉如畫了三個影子,一個站著,一個倒著,一個躺在天花板上。
「妳覺得,他們誰會幫妳找到樓梯?」
曉如想了一下,指著「倒著的那個」。「她常常想幫我,但她自己也掉下來了。」
蘇念微此刻已開始顫抖。她無法解釋為什麼,但她知道,那個「倒著的女人」就是她記憶中那個總在廚房角落啜泣的自己。
會談結束後,江曉彤請蘇念微單獨留下幾分鐘。
「曉如對某些情緒線條的辨識能力,異常成熟。這代表她早期的情緒經驗有過強烈切割。」
蘇念微:「妳是說,她可能不只記得自己,也記得我曾經不說話的樣子?」
江曉彤點頭:「或者說,她替妳說了妳沒說出口的部分,像海浪在血液裡繼續翻湧。」
蘇念微沈默。
當她走出診所,看見 梁亦恆與曉如坐在接待區讀一本童話書時,那一幕像一張泛黃的家庭照——模糊、偏斜,卻突然真實得讓人胸口酸痛。
她知道她得繼續往回走,去尋找那個可能與自己有血緣交疊的「白夜潼」,不只是為了拼出自己,也是為了讓 曉如不在活在她沒能說清楚的故事裡。
「那些我們不敢記得的,會從下一代的夢裡找回來。」
週二清晨,蘇念微獨自走入布魯克林區那間早已改建為日間照護中心的舊庇護所。從前的標示已被抹去,但門牌號與街角斑駁的磚瓦,依然印證她記憶中那個模糊的住所。
她出示律師證明與心理師證件,表明自己是來調查過往失聯個案資訊。「白夜潼這個名字,曾在這裡服務過?」
一位年長行政人員皺眉翻找紙本資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噢,有記錄,她在2001到2003年間短期任職。」
「之後呢?」
「沒寫明原因,檔案註記『離職未通報』。」
蘇念微問:「她當時的聯絡人?住址?」
「只留下一個地址——不遠,在這區邊界。」
蘇念微抄下那串地址,胸口的緊縮感不曾鬆開。她隱約明白,這不僅是為 曉如 追尋圖畫背後的意義,而是為自己未見的家族史補上一筆。
週三清晨,曉如從夢中驚醒,淚眼汪汪卻沒有哭出聲。
蘇念微坐到床邊,輕聲問:「是那個沒有樓梯的房子嗎?」
曉如點頭,然後低語:「我看見那個風裡的女人……她走進那棟房子後,把門鎖起來了。」
「妳在哪裡?」
「我站在門外,她說:『妳不是我帶來的,但我也不能放妳走。』」
這句話像一道刺破心的針,讓蘇念微倒抽一口氣。
她不知道 曉如怎麼會夢見這種隱喻性的話語。那不是一個孩子會自然說出的語句。
「她有說她叫什麼名字嗎?」
曉如搖頭:「她說她是風,是不被記得的人。」
蘇念微抱住曉如,那一刻她知道——這場追尋已經不是選擇,而是責任。
週四傍晚,梁亦恆獨自走進 江曉彤 的會談室。他坐下後,第一次沒有先笑,只是望著窗邊那棵枯樹說:「我從沒跟曉如說過我的媽媽。」
江曉彤點頭:「你可以從你願意開始的地方說。」
他低頭扯了扯袖口:「我媽在我九歲那年離家。我爸說她精神不穩,常常幻想有人要傷害她。有天,她突然從廚房消失,再也沒出現。無預警的告別。」
「然後呢?」
「我爸改裝了廚房。整個房間,變得跟她從沒存在過一樣。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她本來就不存在。」
他望向江曉彤:「所以當曉如畫出那個『沒有樓梯的屋子』時,我突然明白那是什麼——那是我曾經待過的地方。那是一個,沒有出口的父母關係。」
同一天夜晚,蘇念微抵達那個舊地址。是一棟四層老公寓,門鈴上的名牌寫著「潼」。
她按了電鈴,沒人應門。她嘗試留下紙條:
「若您曾為白夜潼,請聯絡蘇念微,這關乎一個孩子與她的記憶。」
她沒奢望立即收到回音,但心裡卻像埋下某種定時裝置。
回到梁亦恆那時,曉如已熟睡,床邊擺著一本攤開的繪本。
蘇念微翻開其中一頁,畫著一把鑰匙躺在河底,水中有字隱約浮現:
「記憶的鑰匙,不在門裡,而在那個願意轉身的人手中。」
她輕撫孩子的頭髮,低聲呢喃:「我會去幫妳找到那把鑰匙,妳不用再獨自敲門。」
週五午後,蘇念微正在諮商室整理病歷筆記,手機震動了一下。來電顯示陌生號碼。
「蘇念微小姐嗎?我收到您的紙條。」電話那頭是一道有些沙啞卻從容的女聲。
蘇念微屏住呼吸。「請問您是……白夜潼?」
沉默片刻,那頭傳來輕微的歎息。「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可以約個時間見面嗎?有些事,也許妳該知道。」
「我願意。地點由您決定。」
通話結束時,蘇念微的指尖仍然微微顫抖。她隱約知道,這場見面,不只會重塑過去,也會決定她和曉如未來能否逃出那座沒有樓梯的屋子。
那晚,蘇念微記下白夜潼提到的一個名字——楊婉之,那是她母親當年最後留下的聯絡人。
這個名字將成為下一階段線索,也是通往蘇念微真正身世的關鍵。
在所有迷霧漸散之前,他們仍要一同穿越那座名為「記憶」的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