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是盤生意。當「移民監」成為街頭巷尾的廣告詞,當「天堂入場券」被明碼標價貼滿廟宇的電子功德箱時,我便窺見救贖的價碼。神父們西裝革履,在洗腳城與股票經紀推杯換盞;佛寺點起二維碼香油燈,功德箱叮咚一響蓋過木魚聲。這哪裡是普度眾生?分明是繁華都市裡,用虔誠包裝的一場永不散場的交易盛宴。
那些佛像金身,看似慈悲肅穆,實則只是金箔包裹的沉默,冷眼旁觀著世人焚香叩拜,以銅板敲叩著渺茫的期許。天國入場券與麻將館的收據,究竟誰更值得信賴?僧人也手持電子功德簿,二維碼掃過之後,靈魂的債務是否真被一筆勾銷?這般交易中,救贖早已被暗中標價,淪為俗世中另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與塵毒混入市井叫賣的喧騰之中。
然而,真正的救贖往往無聲無息,它從不登臨華麗高臺,卻悄悄蟄伏在卑微的縫隙裡。那晚我於陋巷深處遇見一個名叫阿花的女子,乾瘦枯槁,眼神渾濁如隔夜的殘茶。她蜷縮在洗腳店的角落,劣質香水味兒摻入廉價藥水,瀰漫在狹窄空間裡。她講述自己如何被命運拋擲,被丈夫棄如敝履,又遭高利貸緊逼。生存步步緊逼,終使她墜入泥淖,以皮肉為階,以尊嚴作押——靈魂已典當殆盡,只餘下枯枝般的手腕還留著昔日針孔猙獰的印跡。
黑暗中,她費力地摸索著,掏出一管磨花了的指甲油,擠出一滴腥紅的液體。她低頭,全神貫注地塗抹著雙腳趾甲。那專注的神情,竟如朝聖者匍匐於神像腳下。在這充斥交易喧囂的世界,她竟固執地在自身废墟上,以一點黯淡的腥紅塗抹著某種頑強而不滅的堅持。那一點腥紅,是她尚未被沉重生活輾碎的微末尊嚴,也是她向無邊黑夜悄然舉起的微弱火炬——縱使微弱,終在自身殘破的疆域裡,堅持著一點不被吞沒的倔強。
燈光昏暗,映照著她低頭的剪影,猶如一尊苦難塑就的雕像。那點微弱的腥紅,竟似燭火般灼痛了我的眼睛。原來救贖並非宏大的儀式,它不過是塵灰深處,一個疲憊靈魂在自身廢墟上不肯熄滅的卑微燭照。她以沉默的微光對抗著深淵,在看似毫無意義的堅持中,竟維護著生命最後一絲不曾徹底投降的尊嚴。
回想所謂莊嚴廟宇,功德箱叮咚作響,電子木魚聲空洞而悠長;神父們穿著嶄新的教袍,穿梭於華宴之間,卻始終無法擦亮靈魂深處蒙塵的鏡子。原來真正的救贖從不自雲端降下,它只在生命的最幽暗處,由一雙沾滿泥濘、卻仍掙扎著塗抹自己顏色的手悄然點燃。
救贖,原是眾生在深淵裡自渡的微光。無論廟堂高聳還是市井喧囂,當靈魂被層層剝蝕,當尊嚴千瘡百孔——能於灰燼中點燃那一點屬於自己的微光者,便是自己的聖徒。
這世界向來喧囂著兜售天堂的門票,可真正的救贖卻深藏於我們自身廢墟之上那一點不肯屈服的微光裡。廟宇金身雖輝映著香火的繚繞,而救贖之真容,卻在那女子低頭塗抹腥紅指甲的指尖微微閃亮。
救贖從不假手他者。它只是沙在指間無聲穿過時,自己不肯全然散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