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夜晚,霓虹燈獨撐起一片欲墜的虛華,像一束束豔俗的假花,在粘滯的空氣中侵染著行人的瞳孔。茶餐廳裡,凍奶茶凝著淚痕般的杯壁水珠,侍應生們如久經風霜的塑像,皮鞋在油污上磨蝕變形,緩緩遊走於這方疲憊的天地。某張桌角,一位中年男子對著報紙財經版,目光呆滯若枯井。指間煙灰悄然墜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燙開一個灼傷般的洞。他手指無意識地在報紙邊緣反覆摳畫,那些數字宛若糾纏不休的宿命,在煙蒂與茶杯的幽暗光暈間,無聲地化作了命運指縫裡流瀉的砂——人間的苦役,原來是向時間反覆典當自己。
唐樓深處,如同巨大蜂巢裡被遺忘的暗格,一間劏房青年蜷縮如繭。窗外霓虹彩光流溢進來,映亮他臉頰上薄薄一層汗。他凝視窗外,一隻麻雀在逼仄的鐵欄間跳躍。他喃喃道:「張保仔,是你嗎?」他撕下一點麵包屑,輕輕置於窗台。麻雀啄食,他嘴角竟浮起一絲微光。但目光移回室內地板,一隻蟑螂正緩緩拖走昨日掉落的碎屑——隱秘角落的生存,便是在這微光與暗影之間,吞嚥下自身卑微的甘苦。他眼神忽而躍起一點光,卻隨即陷入更深的幽暗:原來活著,是那張張保仔與蟑螂共同出演的悲喜劇碼,我們各自演繹著渺小劇本。生存的絕望與渴望,原來皆在蟲豸與飛鳥間無聲傳遞。城市脈搏無休無止地搏動。在街角公園,白髮老者們如石雕般在棋盤上對弈,棋子敲落聲清脆若雨滴;麻將館裡,洗牌聲嘩啦作響,彷彿命運的洗劫聲連綿不絕。旁側角落裡,一位老婦凝望遠方,枯瘦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褪色的衣角,眼神空洞地落在某處,像是要在虛空裡揪出曾經存在的確鑿證明。她眼神所及之處,唯有空氣。人世的悲歡與麻木,原來都在這喧囂與沉靜中悄然流轉,如無聲的暗河。這城每四分鐘就有人考慮縱身一躍,而茶餐廳裡,侍應生依舊在問:「阿叔,今日食A餐定係B餐?」——可飯總要吃!眾生如同時間洪流中的砂礫,各自翻滾,彼此擦肩,最終在同一個深淵前,各自完成或放棄那縱身一躍的儀式。
夜色深沉,茶餐廳老闆拉下鐵閘,捲簾撞擊聲「嘩啦」一下,驚破街角沉寂。路旁花槽裡,一束塑膠花在污濁中兀自鮮紅。這假花倒比人活得長久,它冷漠而鮮豔,不知疲倦地嘲笑著所有短暫鮮活的存在。老闆身影融入街燈下漸濃的黑暗,終於消失不見。
鋼鐵森林裡,生命以萬種姿態負重前行。或如侍應生般承受歲月剝蝕,或如青年在窒悶中捕捉微光,或如老嫗在記憶的漩渦裡徒勞打撈。這些微光,這些沉淪,這些在夾縫中覓食的呼吸,在絕望裡堅持的一餐飯——正是生之重量,讓我們於塵埃深處跋涉。
夫生之厚利,原在絕境中尚存的一口呼吸。當霓虹熄滅,塵囂散盡,唯有這口微息尚在——原來活著的證據,並非顯赫功名,而是你我在虛妄裡,依舊向命運討價還價的倔強本事。
活著,是向時間典當自己又贖回自己的永恆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