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深巷,霓虹燈影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曲折流淌,如幻似真。忽見窄巷幽暗處人影一閃,便如墨滴入水,倏忽消散,再無蹤跡。我獨坐二樓茶室,杯中普洱騰起薄煙,這城市光影迷離,人事消長,竟似一場盛大而無聲的「神隱」。
神隱傳說,從來非獨存於玄怪之談。古時仁者智者,常懷「大隱於市」之徹悟。非是逃離塵寰,乃於喧囂市聲之中,悄然隱遁自己的魂魄——此非畏懼,實為一種通透澄明的清醒。正如山間老僧所言:「隱者,非身隱,心隱也。」 這般智慧,如暗夜孤燈,照見塵世迷途。
今之「神隱」,其形飄渺,其意幽深。曾聞半山某畫廊主人,品味卓然,視藝術如生命。某日,畫廊鐵閘悄然垂落,人去樓空,只餘一幅未竟的向日葵油畫,在空蕩展廳中兀自燃燒著金黃,其消失如謎,靜默如一首戛然而止的詩。又見某白髮鋼琴師,琴鍵上曾流淌半世悲歡,其寓所忽而搬空,惟餘臨街窗臺一盆孤懸的蟹爪蘭,猶在風中搖曳,守著一段無人聆聽的旋律。更令人心折的「隱」,關乎那些被時光洪流裹挾而去的空間。舊區一爿百年茶寮,名喚「露絲餐廳」,門楣低矮,其內茶香氤氳,凝著幾代人的市井煙火。終有一日,推土機轟鳴而至,老牆頹然。當「露絲」招牌被摘下的一刻,熟悉的滋味與光影,竟如魂魄般消散於無形。老茶客立於瓦礫之側,悵然若失,那溫潤的茶湯滋味,竟成無處追尋的舊夢。老鋪鐵閘鏽跡斑驳,如同歲月刻下的沉默傷口,昔日市聲鼎沸,已成無法泅渡的彼岸。
更有一類「隱」,無處不在,悄然蝕骨。地鐵車廂內,眾生垂首,熒光屏幕幽幽,映亮一張張慘白面孔。指尖在虛擬疆域狂舞,肉身卻如沉沙般靜默於現實荒野。我們追逐「雲端」不朽,殊不知真實的血肉與呼吸,正於這數字洪流中悄然「註銷」,片片剥落。
暮色四合,窗外霓虹愈顯妖異。我凝望這流光之城,驀然心驚:神隱之跡,早已不拘於古遠山林。它如萬千幽魂,蟄伏於現世罅隙——或湮滅於時代湍流,或消遁於數據迷宮,或被冰冷的鋼鐵巨獸吞噬。
這些消逝,絕非輕煙薄霧般散逸。它們的離去,如同生命肌理被無聲剜去一角。城市於浮光中疾驰,多少印記卻如沙畫,被光陰之手悄然抹平。此般「神隱」,無關怪力亂神,直指我們自身存在的深淵與飄渺。血肉之軀行走於世,靈魂卻在無垠的迷宫中尋找藏匿之所——何等弔詭的悖論!
夜深難寐,指尖滑過冰涼的玻璃,窗外燈河不息奔湧。那無數被神隱的,豈止是他人?分明是我們自己碎裂散佚的片段。
暴雨如注,彷彿要埋葬所有追問者。原來我們緊握一方小小屏幕,竟是在流沙之上,竭力維繫存在的憑證。當數據洪流終將席捲一切,我們曾活過的溫熱痕跡,又將在何處棲息?
神隱最驚心動魄的真相,或許並非遁入傳說,而是你我早已在各自靈魂深處悄然隱去,遺落人間,成為彼此眼中懸而未決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