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飛機降落在馬公機場,鹹腥的海風率先鑽入鼻腔。這不是溫柔的問候,而是帶有粗礪質感的宣言——澎湖正以七百萬年前火山噴發的氣魄,將我捲入玄武岩與潮汐共謀的史詩。
【第一日:岩脈裡的胎動】
鯨魚洞在破曉時吞吐浪沫。我踏進退潮後的黑色岩盤,發現整片潮池竟是一幅活著的星圖:海膽的棘刺標示天狼星,珠螺的螺旋軌跡是縮小的銀河。老漁人崑伯用鐵鉤撬動岩縫,紫黑色的海膽內臟閃著橙光。「牠們吃火山岩裡的礦長大,」他剖開一顆遞來,「嚐嚐,這是玄武岩的膽囊。」生猛鮮甜在舌尖炸開,帶著某種遠古的暴烈。深入小門嶼的鯨魚腔腹,海風在岩洞裡撞擊出管風琴般的低鳴。導覽員阿霞突然關掉手電筒,黑暗中只聽見咕咾石牆滲水的滴答聲。「數到七,」她說,「這裡的回音比外面慢七秒。」當光重新亮起,岩壁上赫然浮現蕈狀岩的亡靈——那些被風蝕掏空的柱體,正以蜂窩狀的孔洞凝視我們,猶如被時間蛀蝕的巨齒。
午後的二崁古厝像被日光醃漬的標本。陳家祠堂供桌上,曬乾的土魠魚頭瞪著空洞眼窩,香爐裡插著三炷海浪形狀的線香。九十歲的罔市嬤用龜裂的手掌壓實藥粿:「阮十六歲嫁來時,這面牆還聞得到咾咕石的珊瑚味。」她指向斑駁的牆面,那些死亡珊瑚的骨骼孔隙裡,如今開出淡紫的海埔姜花。

【第二日:石滬祭司與夜海叛徒】
乘船赴七美那日,浪把船板捶打得如戰鼓。船老大阿雄吼著:「抱緊龍骨!這是黑水溝在清喉嚨!」當雙心石滬闖入視線時,我幾乎落淚——不是為浪漫造型,而是那蜿蜒四百公尺的滬堤上,每一塊珊瑚礁岩都刻滿刀斧的赦免狀。
石滬匠人忠伯正跪在滬線補石。他將新採的珊瑚岩塞進缺口,榔頭敲擊聲與潮音精準合拍。「這刀痕是昭和十三年打的,」他撫過石塊上的鑿印,「那時鑿石的人,骨頭早化成海底沙。」突然狂浪撲上滬堤,忠伯踉蹌抓住岩角,指縫滲出的血絲被海水瞬間舔淨。
夜宿望安的漁村,隨船長黑仔叛逃夜色。他的鐵殼船切開墨黑海域,兩舷突然爆起藍色火雨——夜釣小管的集魚燈驚醒海下星河。當魷魚被甩上甲板,觸腕噴出的螢光墨汁濺滿我的衣衫。「牠們用光說話,」黑仔拎起掙扎的小管,「這閃爍是求饒,也是詛咒。」
子夜時分,我們在天台山的玄武岩台地躺成大字。銀河傾瀉而下,而腳下岩層深處傳來規律震動。「是潮水在拍打海底火山遺骸,」黑仔點菸,火光照亮他下顎的船難疤痕,「每當地震,老漁人就說:地底的龍在翻身找路回家。」

【第三日:神榕的臍帶】
通樑古榕的氣根如垂天之網,三百年的蔓延將廟宇綑綁成共生體。賣冰的阿芬姐削著仙人掌果,豔紅汁液染紅砧板如微型凶案現場。「榕樹公吃過人,」她突然低語,「日軍拖反抗漁民吊死在枝頭,血滴進氣根,從此結的果子帶鐵鏽味。」
我摘下一顆榕果咬破,苦澀汁液裡果然湧出腥鹹。抬頭見枝椏間綁著褪色的嬰兒襁褓,隨風晃蕩如招魂幡。「這是『栽花換肚』習俗,」廟公告訴我,「求子的女人用血衣餵養樹靈,等於把胎盤種回大地之母。」
返航前衝進菜園市場的喧囂。魚販阿強正解剖玳瑁石斑,從魚腹掏出一團糾纏的塑膠漁網。「牠吃了自己老祖宗的魂,」他冷笑著割斷網線,「現在海裡漂的鬼網,比活魚還多。」血淋淋的內臟堆裡,一尾河豚突然鼓脹成圓球,絕望地宣示最後的尊嚴。
【終章:在胃裡豢養一座火山】

飛機攀升時,我看見澎湖的暗面——東北季風肆虐的荒原上,天人菊以痙攣的姿態抓住貧瘠土壤。鄰座老翁塞來油紙包:「帶點臭肉魚乾,台灣吃不到這種腐敗的香。」
歸家後煮食小管麵線,魷魚墨囊在湯裡暈開星雲圖。突然齒間咬到硬物,吐出一看,竟是半片珊瑚殘骸。它在白瓷碗底閃著粉光,宛如微型島嶼。
此刻才頓悟:
鯨魚洞的七秒回音,是海洋延遲送達的密語;
雙心石滬的血鑿痕,將漁人的命焊進永恆潮間帶;
榕樹公的鐵鏽果實,醃漬著島嶼未癒的槍傷。
而我的胃袋深處,
正有一座新生火山在騷動,
岩漿裡翻騰著玄武岩的冷燄,
與珊瑚亡靈的碎夢。
島嶼生存啟示錄:
· 潮間帶哲學:退潮時暴露的傷痕,漲潮時自有鹽來癒合
· 石滬密碼:當你觸摸珊瑚礁岩的鑿痕,等於握著某個漁民的腕骨
· 夜釣儀式:被小管墨汁染藍的衣衫,是海洋授予的隱形鱗甲
· 風乾記憶:丁香魚乾在湯裡復活時,會唱出鹹味的搖籃曲
如果某天你在台灣夜市聞到仙人掌冰的甜腥
請追隨氣味來到港邊
俯耳貼近防波堤的消波塊
那些混凝土的孔隙裡
正囚禁著七百萬年前的火山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