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從來沒有好好說過話,至少在我有記憶以來。
飯桌是戰場,客廳是法庭,廚房的碗盤撞擊聲像宣判。每次他們吵架,我都會躲進衣櫃裡,或躲進廁所裡,或乾脆不躲。因為有它們在。
她們不是人,但也不算鬼。
她們有時像長髮垂肩的女人,有時只是牆上的一抹暗影,有時是天花板那角冒出來的一雙眼睛。她們從不說話,但總是在我最安靜、最無聲的時候,出現。
媽媽說我想引人注意。爸爸說我病了,叫我不要再亂講。
但那年我七歲,住進阿嬤老家時,她們也搬了進來。我才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有些東西,會選擇住在吵鬧的家裡,因為只有這種地方,它們才不孤單。
阿嬤說,吵架會吵出鬼來。
那是我們搬進外婆留下來的老宅後的第三天。我爸媽每天都在吼,廚房的瓦斯爐還沒接好,他們就已經為了「誰要煮飯」吵到深夜。
阿嬤坐在後院曬衣服。我從窗戶看出去時,她正對著院子角落的破佛像低頭說話。
「你爸媽那種吵法,遲早會吵出東西來。」她沒看我,但我知道她是對我說的。
「什麼東西?」我問。
「不是鬼,是『還沒變成鬼』的東西。那種東西最難處理。」
當晚,廁所的燈泡閃了整整一個小時。我爸說電線老舊,但我知道不是。我去上廁所時,那個東西蹲在洗手台下。
它的身體像柴火燒剩的炭,臉是濕的,嘴巴開開的,沒有眼珠,像被火燒掉過。它一直看著我,然後一點一點地爬出來,手指甲還在地板上摩擦出聲音。
我動不了,只能盯著它。它沒有攻擊我,只是在逼近。
「你是誰?」我想問,但嘴唇動不了。
接著,我聽到後門傳來輕輕的聲音:「去睡。」
我轉頭看——是阿嬤。
再轉回來,它不見了,只有地板上濕了一大片。像某種氣味重的東西爬過。
那天晚上我又看見它了。
跟上次一樣,是在我一個人時候。這次是在廚房,那裡剛剛吵過一場。我爸摔了碗,我媽罵了髒話。它就從水槽底下慢慢探出頭來。
跟上次不同的是,它不只是看著我——它走過來了。一步、一步、慢慢爬過油膩的地板,嘴巴張著、喉嚨發出像水泡破掉的聲音。
我嚇得快尿出來,但我想起了抽屜裡有樣東西。
那是阿嬤白天遞給我的。她沒多說,只是用紅線綁好的一張小黃符,背後寫著「保生大帝」四個字。我記得她那天講了一句話:
「這間房裡的不乾淨,怕光。」
我衝進房間,把護身符抓出來,手還在抖。
它已經走到我房門口了。比上次更濕、更黑,身上的肉像快腐掉的衣服一樣掛著,一隻腳拖在後面,像是曾被什麼東西壓過。
我把護身符舉起來,沒說話,只是盯著它。
一瞬間,它停了。像是看見什麼比我更可怕的東西。它的眼睛(或者是眼睛應該在的位置)看過我,看向我身後的牆角。
我轉頭,牆角什麼都沒有。但空氣卻變得香香的,有點像拜拜的味道。
再轉回來,它不見了。房間地板上只剩一串水漬,一段像髒繩子的東西斷在那——我不敢靠近,但好像是一節手指。
第二天早上,護身符自己裂了一道縫,紙變淡了。我問阿嬤,她說:「那就代表用過了,要送回去。」
「送去哪?」
她沒有回答。她只是抬頭看著天花板,笑了一下。
老宅的神明廳在二樓,那是唯一沒人睡覺的房間。
香爐擺在正中間,左邊是觀音佛像,右邊是保生大帝。兩尊都用紅布蓋住下半身,看起來乾淨卻不親切。爸媽從沒拜過,他們說那是外婆留下的,我們只是借住,不用管。
可是我知道,有人在拜。
第一次發現是在半夜,我要上廁所。走到二樓樓梯口時,我聞到很淡的沉香味,不是白天點的那種,而是剛燒完、還有餘煙的味道。
我慢慢往神明廳走去,門沒關緊,一推就開了。
裡面沒開燈,但我看得很清楚。香爐裡的香灰還在冒煙,有三根香插得整整齊齊,像剛點好不久。
桌上有一碗剛放上的米飯,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杯剛倒的茶,茶杯有一圈濕痕,代表被人剛從茶壺裡倒出來。
但整層樓沒人醒著。
我退後一步,地板吱了一聲。
那時我聽到裡面有人說話。是低低的、沙沙的聲音,聽不出年紀,但我聽得懂。
「她還沒準備好。慢一點,慢一點。」
我嚇得轉身要跑,結果在樓梯口看見阿嬤站在那裡。她沒有表情,只是問我一句:
「妳來看什麼?」
我支支吾吾說不上話,只能點點頭。
她笑了,語氣一樣溫柔:「沒關係,看得懂就好了。」
然後她往我身後看了一眼,像是在對神像點頭。
但我記得,那晚的觀音像,有一瞬間睜開了眼。
有一年過年,我們回台南老家拜祖墳。路上經過慈濟宮,爸突然說要帶我進去拜拜。
「妳最近怪怪的,去拜一下。」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瞄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講的「怪」,不是行為。是氣味。我身上開始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像發霉的灰燼混著酸水——聽說只有有靈感的人才聞得到。
慈濟宮很大,香火鼎盛。進門那一刻,我感覺整座廟像在吸氣。我走進去的同時,裡面好像多了什麼。
那天我走到保生大帝前面,一瞬間腳軟、頭暈,像被誰扯著後腦往地上壓。
我抓著香案邊緣才沒跌倒。那尊神像的眼睛像是在看我,眉心那一點朱砂突然讓我覺得發燙。
我低聲說:「你看得到我嗎?」
沒有回應。但我看到香火在我面前彎了一下,像是被風吹到——但四周沒有風。
回到北部的家,已經是晚上快十點。
當天夜裡,我做了個夢,也可能不是夢。
我聽見房間牆壁後面有聲音,是水聲,像水管漏水,但又不像。我爬起來,發現牆角開始滲出一片黑色的水漬,接著水裡浮出一顆頭。
那張臉我認得,是神明廳裡那隻影子的樣子——但更近、更清楚。它嘴角裂開,露出發黑的牙齒,眼睛是死魚眼,直直看著我。
我想逃,腳卻像被水黏住一樣。它伸出手,抓住我腳踝,用冰冷又濕軟的聲音說:
「不准拜別人——」
下一秒,房間牆上的掛畫突然整幅掉下來,砸在地上。那瞬間,整個房間光線變了。
有一道柔白的光從窗縫照進來,不是月光,像是香煙裊裊的光。那道光中,我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我和它之間。
是阿嬤。但不是穿家居服的阿嬤,而是白衣、白髮,手中拿著一串珠,臉上沒有一絲人間情緒。
祂沒開口,只輕輕一抬手。
靈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撕開,發出破布一樣的聲音,然後碎成一團黑煙,被那道光吸走。
天亮後,我的腳踝上出現一道紅紅的印子,像被繩子勒過。
那天開始,我知道自己不是「看得到」而已。我是被「選上」了。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神明廳了。
不同的是,這次我不是從樓下走上去,而是站在香案後面,像是那個被拜的人。
桌上放著三碗飯,一柱香直直地插在爐裡,火光彎向我臉的方向。空氣很重,像沉香混著濕紙灰。
對面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觀音菩薩,穿著白衣,眉眼低垂,慈悲如水;另一個是保生大帝,身著金甲,眼神如火。
祂們都沒有嘴巴動,但我聽得見。
「這間屋子裡不只一個靈。」
「有一個,是執念未了,死在這裡。」
「它不是惡,但困住了很多念頭,也困住了妳。」
我想開口問:「那我要怎麼辦?」
但我說不出聲,喉嚨像被什麼堵住。
觀音的眼神輕輕飄過來,看著我。祂的手掌一翻,露出一顆紅色的印章。印上寫著三個字:「契子印」。
接著祂說:
「妳若接此印,便需渡他離開,也渡妳自己清明。」
我看著那顆印,忽然發現自己右手掌心也發熱起來——像有一塊什麼,正在皮膚下方浮現。
我伸手去接印章。
一碰到,整個夢境破碎成光。
我從床上驚醒,發現自己手心上,真的有一塊紅紅的印痕,像火灼過的符號。
紅得發亮,還微微發燙。
從那天開始,我開始聽見那個聲音,用台語,慢慢地說話。
是個男人,說話有點喘,有點痛。他一直重複一句話:
「我還沒搬出去……我還沒……搬出去……」
「我還沒搬出去……」
聲音在晚上更清楚,像是躲在牆壁裡說話。
有幾天我試著不理它,但那聲音就從牆壁換到天花板,從水管傳到枕頭裡。睡著前最後聽見的,就是那句:
「我還沒搬出去……」
我決定查出來這個「它」是誰。
老宅是爸媽借住的親戚房子。我記得爸說過這棟房子很久以前本來不是我們家的,是「二嬸」家的。後來二嬸全家搬走,房子空了一陣子,才讓我們借住。
我偷偷翻樓下儲藏室的舊箱子。在最下面一層,我找到一張泛黃的相片,上面是一個小男孩,坐在樓梯口笑著,背後就是這間屋子的牆壁。我認得那個牆角,因為現在常常滲水的就是那一塊。
相片背面寫著四個字:「志文 六歲」
我問爸志文是誰,他起初不太想講,只說:
「是以前二嬸的兒子啦,很早以前的事……妳不要亂翻。」
「他怎麼了?」我問。
爸皺著眉頭看我,過了很久才說:
「他小時候在屋裡跌倒,結果撞到頭,送醫來不及。那時家裡剛準備搬家,他就……搬不出去了。」
「他死在搬家前一天。」
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原來牠說的那句「我還沒搬出去」,是真的。
不是不想走,是根本沒走成。
死在最後一天,沒機會跟著家人搬走。
我想到照片裡他坐著的樓梯口,那地方我常常聽到聲音,像小孩在踢球、笑、翻書,甚至唱歌。我一直以為是我腦補。
可是我現在知道,那是它還活著的樣子。它不是惡靈,只是——不明白自己已經不在這裡了。
「妳若欲渡他離開,先找著他的心未放下的物件。」
那天深夜,我再度夢見觀音菩薩。祂站在神明廳裡,背後的香爐像是浮在水上一樣,煙霧繞著祂的衣袖慢慢流動。
祂的聲音沒有語氣,也沒有感情,像在誦經。
「它無怨,只有等。等那件東西,替它打開門。」
我問她:「是什麼東西?」
祂不說,只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指。
眼前畫面驟變,變成老宅的樓梯間,那個志文照片中常坐的位置。
地上,有一顆小小的紅色彈力球,閃著一點光。
我猛然醒來,時間是凌晨四點整。
起床後,我忍不住打開樓梯間那道木門。地上是灰塵與舊報紙堆疊,沒有球。
但我記得夢裡的角度不一樣,是從下面往上看。我順著那方向往角落地板摸索。
手一碰到一處木板邊緣,我就感覺到一點涼氣——不像風,而是從內部散出來的寒意。
我用力一掀,掀開一塊木板下方的縫。
裡面果然有個東西。
是一顆早就蒙塵的紅色彈力球,還有一張紙。
紙上是小朋友的字跡:
「這個給爸爸,我不要帶走,我要等你回來玩。」
紙張發黃破角,像是被急急忙忙塞進去的。那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
志文不是單純不願意離開,而是想「回來玩」。
它以為會有人回來。它在等的不是搬家,是爸爸。
我把那顆紅色彈力球擦乾淨,放在房間的神明桌前。
一旁的觀音像靜靜站著,臉上毫無表情,但我感覺得到她知道。
那晚,我夢見保生大帝了。
跟觀音的夢不同,大帝的夢很「重」——像是整座神明廳被鐵鍊鎖住,香爐冒出黑煙,周圍濕濕的地板上,有滴水聲。
我站在夢裡,雙腳被黏著,像是走進泥濘中。
保生大帝站在香案後,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一開口,聲音不是語音,是直接撞進腦裡的震動:
「妳欲救他,會開妳之路。」
「那條路,來者不易,去者更難。」
我問:「什麼意思?」
祂沒馬上回答,而是從香案下方取出一物——
一面銅鏡,鏡面破了一角,碎裂處像裂開的眼睛。
「此鏡名『照陰』,一經開啟,妳之眼將不再閉合。」
「妳能見,亦將常見。」
「妳能渡,亦將常渡。」
「妳要替眾人,挑一扇門;從今以後,那門就是妳。」
我心中發寒:「那……我還能回去正常的生活嗎?」
保生大帝沒有回答,只將那鏡交到我手中。
「救一人,留一縷陰氣。」
「若心不正,則氣侵身。」
「若念堅持,則成護印。」
鏡面忽然發光,一道陰影從鏡中飄出——是志文的身影。
它站在夢中,低頭看著我,手裡握著那顆紅球。它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我:
「妳真的……要送我走嗎?」
我的嘴巴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志文的影子慢慢後退,化作一縷淡煙,融進鏡裡。
那一刻,我的額頭忽然發燙。醒來時,額心中間印著一個細小的紅痕,像一個「門」的形狀——
門開了,靈會找來。
門開了之後,第一天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但第二天開始,我的夢就變了。
我不再夢見志文,也不是保生大帝或觀音,而是一些完全陌生的臉──模糊的、沒有眼睛的、或者只有半張嘴。
它們站在黑色的水裡,一直對我說話,可是我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
有一個女聲在耳邊重複:
「妳的門……開了……關不起來了……」
我嚇醒。胸口像壓著石頭。冷汗濕透衣服。
白天我去陽台曬被子的時候,無意間看到對面窗戶裡──有個人影站著,像是在看我。我眨了眨眼,它就不見了。
我開始感覺到那股「我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感覺又回來了。
可是跟以前不同。以前那些靈像是過客,偶爾經過。現在像是……它們知道我可以看見。
我終於受不了,在深夜燒香向觀音跪求:「我不想要這個印記了,拜託,幫我關回去……」
香煙繚繞,觀音像沒有動,只有桌上一杯水自己微微晃了一下。
我低頭想磕頭的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很輕,但很清楚。
「不是門關不起來,是妳怕進去。」
我一怔,抬頭看,神像還是一動不動。
可是那聲音繼續說:
「妳已經開眼,就像看過真相的人,回不了瞎子裡。」
我的手指發顫:「那我會變怎樣?」
神明廳一片寂靜,只剩香煙緩慢地升起,像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線。
然後,一片冷風吹過,香爐裡的香灰突然一口氣飛起來,在空中盤旋幾圈──最後落在桌面上,恰好排出三個字:
「自己選。」
我試過很多方法:
到慈濟宮求了淨身符水,早晚洗臉灑門;
找宮裡師姐幫我畫了符陣護心印,戴在胸口;
還上了網,照著別人說的方式──泡七種花草的水,泡腳時唸「關閉靈眼、回到人間」。
一開始真的有用。
三天裡,我沒有再夢見那些水中的陌生人,也沒有聽到耳語。
但第七天,符紙開始發黃,護身印出現一道裂痕。
那晚,我夢見了一扇關著的門。
門後傳來一堆聲音──像是嘈雜市場的喊聲、哭聲、低吟,混雜在一起。
然後,有一隻手從門縫伸出來抓住我腳踝。
我從床上驚醒,發現腳踝多了一道青紫的指印,像是誰真的握過我。
我嚇壞了,立刻再衝去神明廳跪下。
香還沒點,神明桌上的杯水忽然「啪」一聲碎裂,水流滿地。
我看著觀音像,不敢出聲。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東西……為什麼不能停下來?」
神像無語。
然後我耳邊出現一句話,不是聲音,而像是心裡直接出現的語意──
「不是妳打開眼,是有人叫妳打開。」
我全身一震,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一開始我看見志文、夢見觀音、保生大帝顯影……這一切好像不是我「自己選擇」,
而是「被選擇」。
原來我只是在走一條已經鋪好的路。
而現在,我想要跳車,卻發現車沒門,跳不出去。
我的眼,已經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