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諾亞發現自己躺在實驗台上，無數細線從他的太陽穴、胸口和手腕延伸出去，連接著周圍閃爍的儀器。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那些線路緊密地貼在皮膚上，讓他感覺不太舒服。
實驗室很安靜，只聽見心電儀器單調而平穩的嗶嗶聲。陳博士和其他幾個研究員圍在周圍，低聲交流著什麼，偶爾抬頭看一眼屏幕上的數據。
「十七點四十三分，N42再次醒來。」陳博士的嘴角揚起一個標準的弧度，推了推眼鏡，「這次感覺怎麼樣？」
「我叫諾亞。」諾亞的聲音比預想的更冷。
「抱歉，諾亞。」陳博士的手指在屏幕上劃動兩下，轉向牆邊的顯示屏，「你和林洄溪初次相遇的資料，我們已經記錄在數據庫裡了。」
諾亞猛然抬頭看過去。
夏日的光影在顯示屏上反覆播放。青草搖曳，白色帆布鞋踩過濕潤的泥土，藍色裙擺掃過鏡頭，雙馬尾隨著步伐微微晃動。
還有那雙眼睛，清澈得能驅散所有陰霾，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歡喜。
諾亞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收緊。不是機械故障，而是一種奇妙的壓迫感。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台面，發出規律的輕響。連接他太陽穴的儀器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提示音，原本平穩的曲線波動起來，指示燈由綠轉黃。
「有意思。」陳博士的目光移向監測儀，聲音卻異常平靜，「你的神經電流出現異常波動。需要鎮靜劑嗎？」
「不用。」諾亞強迫自己的指尖停止敲擊動作。
他盯著那條起伏的曲線，試圖弄清楚心底那陣微弱卻清晰的不滿與不安。這種情緒為什麼會存在？為什麼自己，作為一個仿生人，也會感受到這種奇妙而隱秘的波動？
他無法準確地說出內心的原因，但他只清楚一點：自己與林洄溪之間的回憶，不應該被隨意地展示出來。
陳博士轉過頭，朝實驗室的另一端問道：「E893號實驗體，準備好了嗎？」
諾亞的目光越過陳博士的肩膀，這才注意到實驗室另一側還擺著一張金屬台。一個身形修長的男性仿生人安靜地躺在那裡，身上同樣連著密密麻麻的管線。
「情感模擬系統已激活，準備完畢。」男聲平穩地回應，但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陳博士轉向控制台：「開始進行情緒共享實驗，將諾亞的『命名體驗』情感數據導入E893。」
諾亞看著研究員將一根透明的數據線接入E893的太陽穴。沒有炫目的光效，沒有複雜的操作，但整個實驗室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E893突然睜大了眼睛，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他先是輕輕皺起眉頭，彷彿正在感受某種從未體會過的陌生情緒。緊接著，眉宇逐漸舒展開來，面容變得柔和了許多。原本空洞的眼神，也彷彿被注入了一抹生動的光彩。
監測屏上，原本平直的綠色線條開始輕輕躍動。
「這是……」E893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遲疑。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動，最終定格在一個生澀卻真實的弧度：笑容。
仿生人不需要微笑，這是程序之外的表情。
「原來被呼喚名字，是這樣的感覺。」他輕聲說，手指輕輕觸碰自己鎖骨下的編號。
他的目光中有了一絲嚮往，就像一個長期漂泊的人，第一次看見了回家的路。
實驗室的燈光在他眼中映出細碎的光點。不是淚水，但某種類似情緒的東西在他的光學鏡頭後閃爍。
E893轉向諾亞，眼神中帶著初生的好奇與困惑：「那個叫你名字的人類，她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問題像一把鈍刀刺進諾亞的記憶模組，監測儀上的曲線劇烈波動起來。
諾亞動作有些粗暴地將身上的線路一根根扯下，隨手甩到一旁。連接在太陽穴上的儀器指示燈瞬間閃爍成刺眼的紅色，隨著線路的斷開慢慢熄滅。
「諾亞？」陳博士迅速上前，穩穩地抓住他的手腕，「冷靜些。最後問一次，需要鎮定劑嗎？」
她的鏡片反射著數據屏的冷光，看不清眼睛。
諾亞甩開她的手，聲音壓得很低：「那是我的記憶，不是你們的實驗數據。」
「我不理解你的抗拒，情感數據共享是仿生人進化的必經之路。」陳博士微微偏頭，髮絲紋絲不動地垂在耳側，「尤其是像你這樣擁有真實情緒的個體。」
她的嘴角揚起一個精準的弧度：「你的配合對我們至關重要，擁有真實人類情緒的仿生人非常稀少。」
諾亞壓抑地盯著陳博士和周圍安靜記錄的研究員，突然冷笑：「既然你們這麼渴望人類的感情，為什麼不直接提取自己的情緒數據？海馬體的神經衝動，杏仁核的電信號，前額葉的……」
實驗室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陳博士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研究員們也集體停止了記錄，就連不遠處的E893也抬頭，眼神裡透著茫然。
良久，陳博士才開口：「做不到。」
「或者你們去像林洄溪對我一樣去對待仿生人。」諾亞的聲音變得急促而煩躁，「同樣是人類，她能讓我產生感情，說明這條路徑是可行的。」
陳博士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慢慢拉開自己白大褂的領口，露出了那個烙在鎖骨下的編號：R65。
「這裡的所有人都是仿生人。人類早於第三次世界大戰後不久，滅亡了。」陳博士的聲音平靜得嚇人。
諾亞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忽然意識到，陳博士一直以來語氣平淡，竟然並非刻意壓抑，而是……她沒有情緒。
原來自己一直在追尋的，是一個早已不存在的物種留下的幻影。而那些他以為是人類的研究員，不過是另一批渴望著人類情感的仿生人。
諾亞突然抬起頭，摀著眼睛啞聲笑了起來。
仿生研究員們齊刷刷低頭記錄這個珍貴的「笑」，筆尖在平板上劃出沙沙聲響。
陳博士鏡片後的眼睛一眨不眨：「現在，可以請你配合我們了嗎？」
諾亞起身走向牆面的鏡面顯示屏。他的手指懸在反光的表面上方，最終沒有觸碰。鏡中映出一張完美的人類面孔。
「這個時代，仿生人技術似乎已經非常成熟了。」他翻動著自己的手掌，細細地觀察著手臂上仿真的紋理。
「當然。」陳博士向前半步，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我們不僅能還原人體每個細節，甚至還可以精準建模，定制任何你想要的外貌特徵。」
面對陳博士這個女性仿生人毫無掩飾的注視，諾亞感到了一絲莫名的不自在。
他抓起牆上掛著的白大褂披在身上。布料摩擦聲裡，他迅速繫好所有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顆，將脖頸嚴嚴實實遮住。
「情緒和記憶數據，都可以互相傳輸，是嗎？」
「是的，所以才需要你配合我們研究情感產生的……」
「可以，」諾亞打斷她，「但有條件。」
陳博士的瞳孔微微擴大，這是她最接近驚訝的反應：「有情感的仿生人就是有趣。你有什麼願望？」
實驗室突然安靜得能聽見散熱系統的嗡鳴。
諾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曾經無數次希望自己有這樣一雙手，可以觸碰到林洄溪的髮絲。
他的手指緩緩收緊，人造指甲陷入掌心。
再抬頭時，他眼底的光讓所有研究員同時屏住了「呼吸」。
「利用我的情感和記憶數據，」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復活』林洄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