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那幾日,日子過得安靜且綿長,像一張曬得暖烘烘的棉被,輕柔地覆在心上。清晨醒來,陽光透過薄紗簾灑落在舊木地板上,斑斑駁駁的光影與空氣中飄著的米飯和醬油的香氣交織著,那是母親一早為我準備的味道,熟悉而溫暖。
樓下鄰居家新添了一隻小狗,叫個不停,聲音尖銳又急促,仿佛在宣示它的新地盤。走在熟悉的街道,偶爾遇見多年未見的鄰人,他們眯著眼笑道:「唉呀,是在外地的孩子回來啦?」語氣裡沒有過度的驚訝,卻有種歲月沉澱後的親切,宛如老照片裡柔和的灰色。
我陪著母親一同上街。她步履緩慢,我便陪她慢慢走著。我們聊著鄰里趣事,誰家的孩子考上哪所學校,哪戶人家換了新瓦,話題如風,輕輕掠過耳畔;午後去親戚家拜訪,提著簡單的禮物,在大人們的閒談聲中泡茶、嗑瓜子。窗外陽光斜照,空氣裡漂浮著時間靜止的錯覺,一切彷彿凝結在某個微笑的瞬間。這些看似瑣碎的片刻,如散落一地的浮光,不需整理,也無須言說,讓我在這樣的交會與流動中,真切地感受到什麼是「活著」,不是在被世界催趕的奔忙裡沉浮,而是在與人相處的片刻中,貼近真實,安穩地存在。
閒暇時,翻出塵封已久的舊物,記憶便如被翻動的紙箱,一層層湧上心頭。有些東西早已不在眼前,但始終安靜地住在心裡。那只馬口鐵的糖果盒,便是我童年閃亮的一隅;盒身泛著舊時光流轉的光澤,蓋面的花紋細緻如夢。那是我最隱密也最珍貴的所在,藏著許多無人知曉的小心事,也藏著一段段無聲的成長。
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會帶回形狀奇特的糖果:巧克力、水果軟糖,還有色彩斑斕的氣泡糖。我總會從中挑出最漂亮的幾顆,仔細將糖紙壓平,鄭重地收進那只小鐵盒裡。那模樣像是某種儀式,彷彿這樣就可以把那些短暫、熠熠生輝的快樂封存,靜待未來某個靜謐的午後重新開啟。
後來搬家時,那只糖果盒不慎遺失了。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它就這樣在搬家時悄然遺落,如一枚承載著秘密的小舟,在生命的潮水中無聲遠去,再也無從尋回。人們常說,隨著時間流逝,那些微小的失去終將被沖淡。如今重提,心中已只餘下一縷淡淡的惋惜;為那只糖果盒,為那些消逝的光陰,也為那個曾經真摯、敏感又充沛的自己。
遺憾之餘,記憶變成了關於成長的片段,它們成了我此刻最珍貴的禮物。一種無法重製,卻始終相伴的存在。我學會從那些生命軌跡中,一點一滴提取過往,反覆咀嚼,如同在黃昏時悄悄打開一隻看不見的盒子,從中拾起鮮明而溫潤的片段,再將那些刺痛與濁暗的,輕輕歸回原處,不驚擾,不聲張。那盒子裡,藏著我的愛與友情、幾張熟悉的面孔、幾首難以忘懷的老歌,一些說不出口的轉變,以及冷暖自知的成長。好似一盞靜默的孤燈,在每一個孤獨或迷失的時刻,為我亮起一束微光。
那些記憶中,有糖果的甜香、父親歸來的腳步聲、母親在廚房擦手的毛巾、午後窗外的蟬鳴,以及木地板偶爾發出的吱嘎聲……還有幾張多年未見但依然熟悉的臉龐,有某段青澀年紀中悄悄藏起的一份喜歡,如今回想,那些印記彷彿皮膚上的一顆痣,在日常裡不斷提醒著某些片段的存在。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愛,只知道,那些情感曾在我體內靜靜燃燒過。它們無聲地提醒著我:我曾那樣真誠地愛過一個人,也曾那樣熾熱地擁抱過自己的生命。
「為愛而生」;我始終喜歡這樣決絕又溫柔的詞語。不張揚,卻深刻;不煽情,卻真摯。就像我曾經那樣單純地以為,只要一直這樣愛下去,義無反顧地、全心全意地……就能抵達某個心之所向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才終於明白,有些關係,從來不是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我們剛好出現,也剛好錯過了彼此。如同那只再也尋不回的小鐵盒,有些人與片段,注定只適合放在記憶裡被緩緩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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