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的校園,混著陽光與蝉鳴的氣味。圖書館前的梧桐樹已是一片濃綠,校園大道上,
來來往往的學生步伐輕快,或是拖著行李箱、或是揮汗拍畢業照,一股告別與期待交錯的氛圍瀰漫整個校園。
鐘樓正響著整點的鐘聲,回蕩在紅磚教學樓之間。
走廊的布告欄上貼著暑期課程、交換生講座與語言研習營的海報,
有人駐足,有人擦肩而過,而更多的學生,早已將目光投向更遙遠的地方。
窗外陽光斜灑進教室,照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艾琳坐在那裡,靜靜地翻著手中的筆記本。
黑板上的教授正解說著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的轉折與浪漫主義的覺醒,她卻早已神遊,
目光落在一張夾在筆記間的機票副本上——台北飛愛丁堡。
「艾琳,妳真的決定了嗎?」下課鈴聲響起,好友欣怡湊過來,眼裡藏著不捨與好奇。
「嗯。」艾琳點點頭,微笑,「一個人,去打工換宿。想換個空氣,也想……看看書裡寫的那些地方。」
她沒說的是,最近心裡總有種莫名的牽引,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像是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正緩緩甦醒,帶她走向那座遙遠的古堡。
臨近期末,圖書館人潮漸少。艾琳總會坐在窗邊的位置,查找蘇格蘭的歷史與愛丁堡古堡的背景。
越查越沉迷,那些關於風笛、石像與地底密道的傳說,像是一首未完的詩,吸引她一頁又一頁地翻讀。
「風笛手的石像,消失的戀人……」她低聲呢喃著某篇網誌上的敘述,
飛機起飛那天,天空湛藍。望著窗外遠去的台北街景,艾琳輕聲對自己說:
「再見了,台北。」
========================================
========================================
飛機降落時,天空陰雲低垂,細雨輕輕拍打機艙窗。
從機場前往市中心的路上,艾琳靠在車窗邊,望著陌生卻迷人的街景掠過——
石板路濕漉漉,街邊咖啡館飄出烤司康與奶油的香氣,老式公車緩緩行駛,行人披著深色風衣匆匆前行。
遠處,一座聳立在岩丘上的黑色身影逐漸清晰,那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愛丁堡古堡。
愛丁堡,這座歷史與詩意交織的城市,像是從書頁間抽出的一幅灰調油畫。
皇家一英里街從山腳蜿蜒而上,兩旁是深色石造建築與哥德風格尖塔,仿佛時間從未真正離開過。
細雨紛飛的午後,愛丁堡古堡靜靜矗立在岩丘之上,如同歲月中的守望者。
艾琳背著行囊,踏上濕滑的石階,初見古堡的那一刻,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她沒想到,親眼所見的古堡比照片中更壯麗——斑駁的牆面與盤旋的烏鴉,彷彿正低語著什麼。
她在門前駐足許久,直到旅館老闆瑪姬熱情地迎上來:
「Welcome, lass. 這裡會是妳接下來三週的家。」
換宿的房間不大,卻乾淨明亮,窗外正對著城堡塔樓的一角。
傍晚時分,她拎著雨傘,隨導覽團進入城堡參觀,沿著濕潤的石牆、昏黃的火把燈,一路走到地堡前方的小廣場。
「接下來是這尊很特別的雕像。」導覽員停在一處凹陷牆角前,
「我們稱它為『失語的風笛手』。」
艾琳抬頭望去——那是一尊身著古蘇格蘭服飾的男子石像,姿態彷若吹奏中止,嘴角略帶笑意,雙眼卻低垂如夢。
風笛已佚失,唯有抱笛的手臂還凝固在胸前。
「據說,百年前這位風笛手曾失蹤於地堡地道,自此化為石像。
傳說中,他最後呼喚的是一位戀人的名字……」導覽員語調放低,略帶神秘。
艾琳忽然一震,胸口彷彿有什麼共鳴微微顫動。
她移開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又看回去——那石像的神情,似曾相識,甚至……有些熟悉。
夜裡,雨聲拍打著窗台。艾琳在筆記本上寫下今日所見,手卻不知為何顫了幾下。
她最後畫了一雙眼,像極了石像那對哀傷又溫柔的凝視。
========================================
========================================
夜已深,風雨交加的古堡彷彿低聲私語。艾琳失眠了。
旅館的老木窗吱呀作響,風灌進微微顫動的窗簾,像是某種無形的召喚。
她不知為何起身,披上外套、拿了手電筒,悄悄走出房門。
腳步在石板走道上輕響。古堡在夜色中更顯沉默,導覽時封鎖的通道,竟有一道木門半掩著,彷彿等著誰推開。
她猶豫了一下,卻又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那是一條古老地道,牆面濕潤,空氣中帶著霉味與煙燻味。
手電筒的光束照見斑駁的符文,像某種祭祀的文字。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貼上石壁,一瞬間,寒意自掌心湧入心口。
「艾莉絲……是妳嗎?」
那聲音不是幻覺。
低沉而溫柔,如笛音尾韻裡的一縷呢喃,在地道中迴盪。
艾琳猛然轉身,燈光晃動——一道模糊的人影在地道深處緩緩現身,彷彿從石縫中走來。
是他。那尊雕像中封存的靈魂——亞歷山大。
他的輪廓如風中影子,卻有著真實的眼神。那雙眼深邃、哀傷、卻閃著光,彷彿歷經百年等待,終於再見所愛。
「妳……是艾莉絲,還是……?」他喃喃,像怕驚醒夢境。
艾琳怔怔地望著,喉嚨緊縮,卻聽見自己低聲迴響:「我……是艾琳。但我也……夢過你。」
一股莫名的旋律在她心中響起,熟悉,卻說不出名字。她輕輕哼了出來,那旋律纏繞著空氣,像在回應某段未竟的記憶。
亞歷山大的眼神一震。他隨著旋律低聲吹奏,一縷淒美風笛聲在空氣中流淌,幽遠、古老、帶著誓言與悲傷。
風似乎也停了。地道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與那首曲子。
他靠近了一步,聲音低如呢喃:「這是我寫給艾莉絲的最後一首……沒有人知道旋律……除了她。」
艾琳雙眼微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但我就是知道。」
他沒有再問。靈魂的共鳴,不需要言語。
片刻之間,他的身影如煙霧般漸漸散去,空氣再次沉寂。
艾琳心頭一震,世界彷彿傾斜,她在旋轉的黑暗中失去意識,緩緩倒下。
========================================
========================================
<<艾莉絲記憶>>
我在黑暗中浮沉,彷彿墜入一口無底深井。四周無聲,卻有某種低鳴如遠雷,微微震動著胸口。
忽然,一道柔黃的光破開幽暗。
我站在一片被夕陽染紅的草原上。風,帶著濕潤的青草氣息撲面而來。
遠方的山丘線條柔和,像極了某幅印象派的風景畫。這裡,既陌生又熟悉。
我低頭看自己——衣襬是深藍綴金的長裙,胸前繡著細緻的蘇格蘭蔓藤圖樣。
指尖沾著塵土,卻白皙得不像屬於在書堆中長大的我。
「艾莉絲——」
有人喊我。
我回頭。黃昏中,一個年輕男子正朝我奔來。風笛掛在他背後,陽光斜斜灑在他肩上,把影子拉得細長。
他停在我面前,氣喘微微,卻笑得溫柔。
「對不起,讓妳等了……今晚他們會查哨,我得小心走密道。」
他伸出手,握住我微涼的指尖。那手掌粗糙而溫暖,像樹皮,也像我熟悉的某段旋律——堅定、溫柔、藏著故事。
我望進他眼裡,心中無聲地叫出一個名字——
亞歷山大。
記憶如潮水湧來。
我們曾躲在古堡牆後,他替我吹奏風笛的每一段旋律。
我曾替他藏過密信,寫在詩行之中、縫在衣襬下。
他說,只要他還活著,就會用風笛找我。
「今晚過後,我可能要離開王都幾日。」他輕聲說。
我點頭,卻無法止住心中惶惶。那年,風聲總帶著煙硝味,背叛與戰爭如烏鴉盤旋。
「如果……我沒有回來呢?」他忽然問,語氣輕如風。
我搖頭,眼中酸楚:「你會回來的。你答應過我,要吹完那首曲子。」
他點頭,神情忽然堅決:「那首曲子,我還沒寫完……但若我失約,它將成為我的墓誌。」
說罷,他掏出一枚小小銀笛,放進我掌心。
「艾莉絲,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請妳吹響它。我的靈魂……會記得。」
黃昏將盡,風起。
我望著他背影消失在密林之中。腳下青草搖曳,一滴眼淚無聲落下。
接著,夢境劇烈震動起來,如被無形之手撕裂。
烈焰、咒語、尖叫、劍影——
一位黑袍人高舉權杖,亞歷山大跪倒在地,風笛被打落,碎成兩半。他掙扎著喊:「艾莉絲——不要來!」
而我——不顧一切奔入火海……
「不要——!」
我驚醒,冷汗浸濕髮際,喘息聲急促如潮。
窗外風仍在呼嘯,古堡沉睡如昔。
我望著窗外那一角塔樓,腦中仍迴盪著那聲聲呼喚與未竟旋律。
我是艾琳。但那個夢,卻讓我相信——我曾是艾莉絲。
========================================
========================================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中滲入,光線在書桌上斑斕閃爍。
艾琳睜開眼,腦中仍殘留著夢境的碎片——那草原上的黃昏、銀笛的重量、亞歷山大最後的眼神。
她緩緩起身,發現筆記本竟早已打開在桌上,頁面上密密寫著旋律符號與短短一句話:
「誓言之笛,以心為鑰。」
她怔怔看著那些從未學過的音符,手指卻能自然地描繪出每個音階,就像早已熟記在靈魂深處。
午后,古堡遊客漸多,她卻刻意走向昨日夢境中出現過的地道方向。
那道木門仍舊關閉,但她的手剛觸上門把,門竟自己微微開啟一條縫隙,像是早已等待多時。
地道裡,依舊昏暗潮濕。艾琳拿出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步入其間。
牆上的符文閃著微光,不同於前次的陌生,此刻她竟能讀出其中意涵:「靈魂待喚,真愛可解。」
石壁上符文微光閃動,顯現出古老誓言的最後一句——
「若以真愛之心吹響誓言之笛,魂將得釋;代價,乃過去所繫之一切。」
艾琳身體微顫。她明白了——若要解開亞歷山大的詛咒,就必須用靈魂記憶奏完那首未竟之曲,
卻也將因此失去<<艾莉絲>>的記憶與靈魂。
========================================
========================================
風在高處格外冷冽。
古堡屋頂,石板微濕,空氣中帶著夜雨未乾的氣息。
艾琳靜靜站在塔樓邊緣,眼前是整座愛丁堡的夜景——
斑斕燈火如河流蜿蜒,遠山隱入夜色,唯有月光照亮她腳下那一片古老石瓦。
她的心跳很慢,像是被這高處的寂靜壓住了聲音。
亞歷山大的身影在風中漸漸凝現,衣袂無風自動,如幽魂般輕盈,卻帶著真實的存在感。
「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吧?」艾琳問,聲音帶著些微顫抖,卻堅定。
亞歷山大凝望著她,那雙眼仍舊深邃,藏著百年的溫柔與難以言喻的痛。
「我曾無數次夢見這一夜,艾莉絲……妳真的來了。」
艾琳深吸一口氣,從包中拿出銀笛。
她已明白,若用心吹奏完那首「誓言之笛」,便能解開他身上的詛咒——
但代價,是她將失去前世的記憶,失去「艾莉絲」的一切。
「妳讓我記得什麼是愛,什麼是等待,什麼是——不曾結束的旋律。」
亞歷山大的語氣輕柔如風,卻清晰地落在她心頭。
她將銀笛湊近唇邊,閉上雙眼。
指尖自然地觸動音孔,音符如水般流洩而出——
是她從未學過,卻如靈魂早已記得的旋律。
月光灑落在她與他之間,彷彿為這場靈魂的交會灑下最後的祝福。
旋律中,那些記憶再次浮現:黃昏草原、火焰中的奔跑、那句「請妳吹響它……我的靈魂會記得」。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亞歷山大的身影開始泛起光芒。
他微笑,眼中閃著淚光——不是悲傷,而是終於自由的釋懷。
「謝謝妳,艾莉絲……。」
他的聲音如遠風漸遠,他的輪廓逐漸透明,隨著月光升起,融入夜空之中。
艾琳跪坐在屋頂中央,銀笛滑落在膝前。
她望著消失的方向,輕聲呢喃:「若有來生,我會再認出你。」
風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不知是風,還是最後一滴淚水劃過——屬於「艾莉絲」的記憶。
========================================
========================================
回到台灣那天,天氣出奇地晴朗,
陽光灑落在松山機場的跑道上,彷彿在對我說:歡迎回家。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我曾在那場月光下失去了什麼,只是現在,我無法用語言說清。
日子像是被風吹過的落葉,一頁頁翻過。
我重新回到熟悉的大學生活,繼續修課、打工,與欣怡分享那些表面的回憶——
筆記本裡的那段樂譜還在,只是我再也吹不出那首曲子了。
一天的午後。
我照常走在熟悉的街角,陽光斜斜落下,街頭一如往常的熱鬧。
然而,就在我轉入巷口時,耳邊忽然響起一段旋律——
那是風笛聲。
清晰、悠遠、輕柔得像是從記憶深處飄出來。
我腳步一頓,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了。
那不是任何我在街頭會聽見的聲音。
我轉身,像是被什麼召喚般奔了過去。
那旋律——清晰、真實、熟悉得讓人心顫——
我的心跳幾乎要撞破胸口,
在轉角的花市前,一位男子正站在小廣場邊緣,手中握著一支銀色的短笛。
他的神情專注,吹奏的姿態卻有些陌生——好像剛學會這段旋律,但內心早已認得。
他放下風笛,轉身。
四目相交。
那一瞬,我彷彿聽見靈魂深處的某處被輕輕喚醒。
他看著我,眼中閃過微光——不驚訝,不困惑,只有熟悉。
我走上前,喉嚨緊了緊:「你……怎麼會吹這段曲子?」
他微笑,聲音低而穩:「我也不知道,這旋律……就是一直在我腦海裡響著。直到今天,我才試著吹出來。」
我笑了,眼眶有點濕,卻沒有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