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週一的天氣總是讓人提不起勁,特別是這天還下了場沒預警的雨,像是城市在醒來前就已經淚流滿面。
林彥成走進辦公室時,鞋底還殘留著水氣,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時發出不合時宜的「啪嗒」聲響,格外刺耳。
早上的例會比以往還沉重。他花了一週熬夜準備的提案,卻在五分鐘內被主管一句「這內容沒有實際效益」直接打回。
他坐在會議桌的一角,表面冷靜,手卻悄悄握緊了筆蓋。整場會議像是一場無聲審判,他無從辯解,只能低頭筆記,假裝自己沒有情緒。
午餐時間,他只是簡單吃了超商便當,連加熱都懶得等。午後的時間如同鉛塊一般沈重地壓在肩頭,連打字的聲音都顯得疲憊。
他沒和同事寒暄,也不想在茶水間尷尬小笑。那些刻意維持的職場禮貌,在心情低落的時候顯得格外虛偽。
終於下班。他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比平常早了十五分鐘。他不知道為什麼想提早走,只覺得今天的空氣過於濕悶,讓他無法呼吸。
他走到公車站時,雨剛停,空氣裡彌漫著瀝青和濕泥混合的味道。
街燈尚未亮起,天空是一種混濁的灰,像不甘心放晴的情緒。
他站在站牌旁,無意間瞥見旁邊一個陌生的身影。
是個女生,長髮,身形纖細,穿著科技公司的識別證,一條淺藍色職員短裙剛好及膝。
她站得很安靜,頭微微低著,雙手滑動著手機。她的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看什麼讓人心情愉快的訊息,或只是她本來就習慣帶著笑。
她沒說話,他也沒說話,但那畫面像靜止的電影畫格,莫名地讓他心裡一震。
公車來了,車燈灑在路面水漬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白光。他們一前一後上車,他往車尾走去,她坐在中段靠窗的位置。
車子發動的時候,他下意識回頭望了她一眼,卻只見到她正靜靜地看著窗外,像在看一場不會開始的雨。
那天回家的路特別長。他沒開音樂,也沒滑手機,只是靠在椅背上。
之後,他總是出現在那個時間,那個車站。她也在。他開始發現,他們總是差不多時間出現。
幾次他差點開口,只差一句「今天也等這班車嗎?」但話卡在喉嚨,像是被什麼攔住了。
然而,就這樣,他們成為彼此生活中某段短短時間的「固定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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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寧早上八點準時打卡、泡一杯熱牛奶,電腦開機的嗡聲與辦公室的空調聲交錯成背景音,像一首無聲的日常協奏曲。
行政助理的工作不繁瑣卻瑣碎,每天處理報表、申請單、會議通知,像貓一樣悄悄穿梭在辦公室的角落,不引人注意,也不打擾別人。
她習慣觀察人——同事之間眉目交流的細節、主管講話時下意識的手勢,甚至窗外那株每天隨陽光轉向的綠植。
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但對她來說,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傍晚下班,她會走到那個固定的公車站牌。每天同一個時間,同一班車,彷彿世界也為她劃定了軌跡。
直到她注意到他——
那個總是穿著筆挺西裝的男生,瘦高,神情專注卻略帶疲憊,像是剛從某場內心拉鋸戰中退場。
第一次注意他,是因為他下車時,無意碰了她的手臂,輕聲說了句:「不好意思。」他的聲音溫和而低沈,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回頭的魔力。
之後幾天,他總是在相同時間出現。他不多話,也不打手機,只是安靜地站著,有時眼神飄忽地望向遠方,
有時低頭看著鞋尖,彷彿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
而芷寧發現,自己也開始期待傍晚的那段時間。
她不會主動開口,但下車時,總會輕輕回頭望他一眼。
她想過,會不會有一天,他會走過來說:「嗨,我們是不是每天都搭同一班車?」她甚至偷偷練習過怎麼回答:「好像是呢,真巧。」
但那天沒有來,至少還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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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說會放晴,彥成卻總會把傘放進了包包。下班前,他坐在辦公室窗邊,看著雲層緩緩壓低,有種不祥的預感。
傍晚,他照例來到公車站坐上公車。空氣濕潤,像未說出口的話凝結在喉頭。
人漸多,而他仍然一眼就看到她——她在熟悉的位置,望著灰濛天色,肩膀微微收緊,顯然沒帶傘。
他猶豫了一下,手指在傘柄上緊握又鬆開。從第一次見到她到現在,已經過了幾個月。
他從沒開口,只是靜靜地在旁邊,像一棵不動聲色的樹。而現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彷彿就是老天給他的一個契機。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她身旁,語氣平淡卻盡力自然地說出那句早就在腦中排練無數次的話:
「這把傘,給妳用吧。」
她愣了一下,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那一瞬,他看到她眼底的驚訝、疑惑,還有一點點微不可察的笑意。
「……謝謝你。」她聲音不大,卻像雨聲裡最清晰的旋律。
她接過傘,輕輕點頭,下車時朝他揮了揮手,走進巷子那頭,在雨幕中漸行漸遠。
他站在車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胸口有些空落,卻也有一種久違的輕盈感。
他以為,這只是他們故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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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彥成準時來到公車站,像往常一樣。
天空仍是灰濛濛的,像某種預兆未明的心情。風有點冷,風吹動襯衫袖口,他將手縮進口袋,望著來車的方向。
她不在。
他告訴自己——也許今天加班了吧,或者臨時有事。
但那輕巧的身影、站牌邊慣常的安靜微笑,卻遲遲沒有出現。
隔天,他提早了十分鐘,刻意站在她平時的位置附近,甚至穿上那件她曾看過他穿的灰色風衣。他想,也許她會注意到。
但她依舊沒有來。
每當公車靠站、車門開啟,他都忍不住環顧四周,期望在人群中看見熟悉的剪影。
但只是一批又一批的陌生臉孔湧入、離開,沒有人會留意他站在那裡、像是等一場無聲的奇蹟。
日復一日滴落在同一處——他沒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沈默,甚至對工作的熱情也逐漸消退。
幾週後,他終於遞出離職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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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借傘的隔天早晨,天氣異常晴朗,陽光照進屋內,像是為即將發生的事鋪陳一層不實的平靜。
芷寧把那把傘從玄關傘架拿起,輕輕抹去傘面上積的灰。她對著鏡子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今天要還給他了。」
她準時出門,一如往常走去上班的路上。
就在轉進巷口時,一道刺耳的煞車聲撕裂空氣。
她下意識轉頭,一台摩托車失控撞了上來。時間像是被拉長,她甚至來不及驚叫,便被撞倒在地。
雨傘從手中飛出,滾落在馬路邊,鋼骨張開,如同張望著天空的眼睛。
模糊中,她聽見路人呼喊、汽車喇叭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
意識逐漸遠離,她最後記得的,是天色出奇的藍,以及一陣冰冷的疼痛。
她是在醫院醒來的。
窗邊有一盆枯了又重新長出的白鶴芋,葉片帶著新綠,像是在宣告生命的執拗。
昏迷半年,復健三個月。她記不得車禍發生的細節,卻牢牢記得那把傘的溫度,那句聲音不大的「這把傘,給妳用吧」。
她以為,那只是遲來一天的歸還。沒想到,竟是一段記憶的中斷。
康復後的她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也重新走到那個站牌。只是,那把傘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每天,她仍舊帶著那把傘,站在熟悉的位置。她希望能再次相遇。
一年後——
那是一家藏在巷弄裡的老屋改建餐廳,復古紅磚牆與木頭窗框,瀰漫著淡淡的檸檬羅勒香。
芷寧推開門,腳步略微遲疑,友人已在裡頭揮手:「這邊!」
她笑著走近,入座時卻不經意地瞥見角落座位——一個熟悉的側臉。
那輪廓瘦削,眉眼沉靜,穿著灰藍色襯衫,坐姿依舊挺直,低頭看著菜單。
心臟在那一瞬間,重重跳了一下。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朋友笑著介紹:「對了,這位是我大學的朋友,林彥成,剛好今天有空一起來。」
他抬起頭,看見她。那一刻,時間像是被什麼柔軟地撫平,突如其來地安靜下來。
他先是愣住,然後慢慢笑了,像是確認了一場漫長等待的答案。
「……妳好久沒出現在公車站了。」
芷寧喉嚨一緊,卻也笑了:「我……那天出門想還你傘,結果出了點意外。」
她從包包裡拿出那把傘,傘面早已褪色些許,傘骨微彎,卻依舊可用。
「你還記得這把傘嗎?」她說,語氣像是在交還一段記憶。
彥成接過傘,輕輕握住傘柄,像握住一段曾經錯過時光。
「我還記得」他說。
他們對望一眼,世界依舊喧鬧,彼此心中那條失聯的軌道,重新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