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自偏門入府,穿過灶房後廊,便被帶到東北角那間空置的柴房旁側。那裡已早備好鋪蓋與水缸,一炷香後,四名新下人被喚至院中,和其他早已在此的人列立,林伯與四娘分立左右,一如早年府中分等訓話的舊例。
林伯微一欠身,聲音溫厚,帶著不急不躁的氣息:
「你們幾位是今月新入之人,未編月冊,先居見習位。三月之內,觀其行止再論分派。阮家雖非高門,卻有規矩。入了這門,吃的是這裡的米,睡的是這裡的鋪,你們便是阮府的人。」
他頓了頓,緩緩舉手點出條目:
「每日寅時起,戌時歸鋪,夜間若非差遣不得出房。府內有東廂、西廂、灶門、馬廄,皆分職管守,走動需記名登簿,不可擅行。」
「飯食每日兩次,早飯巳初,晚飯申末,由灶房統配,不得爭搶、不得亂動別人碗碟。」
「府中人皆有等差,見主子需躬身稱呼,不可直視,不可出聲。遇嬤嬤與管事,抱拳低頭,不得搶語,講話要記得有頭有尾,不許學市井叫囂。」
他轉頭望了四娘一眼,輕點一下頭。
四娘踏前一步,眼神掃過四人,語氣比林伯低兩分,卻明顯凌厲:
「你們這身衣裳是府裡發的。灰麻藍三色,不許自換。誰若擅穿別人的東西,或拿了賞卻不報,當偷論。」
「灶房、書房、器庫三處是重地,見習者不得入。別說你們不知——不知不是借口。」
「三月內,誰也別問『我能做什麼』,你們做什麼,是我們指派的。規矩未立,身分未定,嘴要閉,腳要快,活做得不錯,自然有人看見。」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入耳。
林伯補了一句:「有事能問,有錯能改。咱府裡不打沒由來的板子,也不拋肯做事的人。只盼你們記得——規矩是護你們的,也是給你們立身的。」
四娘看向那幾雙還未適應的新眼睛,冷淡開口:「看不懂也得學。從現在起,你們是阮府的下人了。」
風靜靜地從簷下掠過,剛剛晒乾的洗衣繩還在搖,柴房後那扇小窗開著,照進一束微黃的陽光。
沒有人出聲。那些站著的孩子們,或緊張,或呆滯,只有那個坐過車、撥著頭髮的女孩,還是那樣直直地望著,不說話,也不閃躲。
四娘看了她一眼,繼續說著:
「府裡不是死門,也不是鐵籠。做得好、有規矩、有本事的,自然不會虧待。」
她頓了頓,語氣轉得更沉些。
「阮府下人,月例之外,凡節令、婚嫁、年終皆有例賞。當月做事得力、有功可考者,可由所屬管事呈報,登記獎名,給銀半分至三分不等,或以布、物代賞。」
「若遇主家臨時賞用,亦由管事登錄後發下,不得私藏、不得代領。」
她語氣未變,卻往前走了半步,看著幾人開口:
「有錯的,也不是一棍打死。初犯小錯,視情節罰工、罰食、罰月錢;再犯或說謊遮瞞者,關入柴房、短期禁閉。」
「偷盜者,無論何物,必打三十、逐出;妄議主家、私鬥鬧事者,記大過一條,月末登明冊通報嬤嬤與帳房,由上處置。」
她一字一字地說,聲不高卻穿透柴門長廊。
林伯這時才緩聲接上,語氣如春水細流:
「再說一樁,與你們將來也有關係的。」
「阮府不禁婚嫁。男女下人若年滿十六、心意相合,可由所屬管事向嬤嬤請示,經許可後記名成對,配居廂房,婚事簡從,不出府門辦理。已配者須合力事務,不得因私廢職。」
「若有子嗣,幼時可留府照拂,長成後須自行謀生,府裡不編入月冊。」
「若有人身契將滿五年,服役期間清白無過,或有功於府者,可向帳房申請核查,得主家應允,准其離府,自由為人。」
「若尚未滿期,亦可自贖,或由配偶家贖。銀數依年計算,滿五分之一即可議釋,條件合者可酌減。身契一清,府中不留。」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加一句:
「但若有惡行紀錄,或故意隱瞞身世者,一律不准離府,反加管束。」
這番話說罷,院中一片沉默。
有個瘦瘦的小子眼底微亮,似乎剛才那些「得賞」、「可贖」、「可娶妻」的字句,比什麼都更有吸引力。另一邊,雀斑的小姑娘則偷偷咬了咬嘴唇,像是想問點什麼又不敢開口。
女孩站在最末,不動聲色。
她聽見了「離府」、「自由」、「申請」、「自贖」這些詞,卻沒什麼反應。這些話落在她耳裡,像是遠處門牆上的字跡——能看見形,卻不識其意。
四娘掃過眾人一眼,冷聲道:「記不住也無妨,日後一條一條犯過來,自然有人教你記得。」
林伯微笑,補了一句:「但若你們心中肯記,規矩便能護你,不是壓你。這裡的路不好走,但不會白走。」
他看了看天色,揮手喚來灶口小廝:「帶他們去鋪位安置。明日辰時前,到東廊點名,遲者記一過。」
眾人聽完規矩,低聲應過,正要隨著帶路的小廝離開。腳步聲在石板地上錯錯落落響起。
四娘眼角一掃,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眉梢一動,語氣淡淡地開口:
「等等,今天新進的四個,先別走。」
她聲音不高,卻像落子一聲,把半片院子的步伐都攔了下來。
幾個已轉身的人回過頭,神情不一。那兩名男童與那名有雀斑的小姑娘腳下頓了頓,連忙轉向回頭,齊齊站到原處。
只有一人,還是維持著剛才那緩慢、不急不緩的步伐,正隨著人群往前走。她沒抬頭,也沒回頭,像是沒聽見、也沒想過自己會被喚住。
直到她的袖角忽然被人拉了一下。
是一隻細小的手,力道不重,卻明確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喂,說的是我們……」那女孩小聲說,語氣裡夾著點不安與猶豫,「你也要回去那邊。」
阿冷轉頭,看見她——是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童。對方眼裡有點躊躇,像是怕她不懂,又怕自己多事。她的手沒鬆,拽著她的袖角,只比剛才略緊一點點。
阿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又抬眼看那孩子的臉,眼神裡沒怒,也沒疑,只有短暫的一瞬空白,像是剛被點醒的木偶。
然後她轉了方向,默默地、平靜地,回到了原處。
四娘站在那裡,目光淡淡地從她們身上一掃而過,什麼都沒說,只將一只手伸向身後,福旺立刻遞上一本薄冊與硃筆。
四娘翻開冊頁,目光一收,硃筆一橫,開口簡短:
「一個一個來,問什麼答什麼。少一句,算不敬;多一句,算胡扯。」
第一個上前的,是那個瘦高的少年,眼神有些閃躲,低聲說了名字,年歲說得不確定,似乎是村裡老漢掐指算的。他父母都在,因交不出地租,才將他送來換銀應急。他說完話就低頭站著,不再多話。
四娘沒表情,林伯記下來,只嗯了一聲。
第二個是個膚色黝黑的小子,臉上還帶點鄉土孩子的頑氣。他說得更快,名字、村名、還有「娘一早沒了,爹在鐵匠鋪打工」的話幾乎一口氣帶過。他最後補了句:「我自己來的,沒人拉我。」
林伯看他一眼,沒多說,手下筆未停。
第三個,是那個有雀斑的小女孩。
她站得很直,不扭捏,也不畏懼,聲音雖小卻不顫。
「我叫花枝。」她抬眼看了四娘一眼,語氣沒起伏,只像是在報數。
「今年應該十三。爹娘都死了,去年冬天一起得了病……發熱,後來就沒醒過。我家裡沒別人了,只剩個大伯。」
她停了停,眼神沒什麼光,也沒什麼水。
「我大伯說要帶我去城裡見識一下,走到半路他把我交給了一個陌生人。那人把我送進了牙行。」
她沒哭,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牙行裡吃得不多,但比山裡有米。」
林伯停筆,抬眼看她片刻,輕聲道:「記下來了。你說得好,沒歪,也沒藏,這就是有根有條的話。」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你既進了府,就別再想原來的事了。以後做事憑手,不憑命。」
他說這話時沒有什麼特別的語氣,卻比責備更讓人記住。
花枝點了點頭,也不作聲,安靜退回去。
而站在最後的那一位。
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在「觀察」的女孩,仍是一副不解也不畏的神情,眼裡沒有疑問,也沒有期待。她看著林伯與花枝對話,看著那本簿冊被寫下名字、年歲與來歷,就像在看一場她還沒學會參加的遊戲。
四娘合上冊子,硃筆一擱,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妳呢?」
那女孩站得筆直,雙手放在身側,眼神沒飄,也沒聚,只定定地望著前方某處,像是在看什麼,又像什麼都沒看。
四娘開口了,語氣和剛才對花枝時一樣平淡:
「妳呢?」
她沒動。
那聲音不輕不重,落在院裡空氣裡一時竟無回應。
其他幾人下意識轉頭看她,卻見她神情無異,只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眼神也未曾有變。
像是……發了呆。
四娘眉頭輕蹙。
她有些懊惱,自己怎麼會一時興起,在牙行的時候把這傻模樣的小丫頭也一併點進來。
她語氣冷了些,再問了一遍:「我問妳,妳叫什麼名字?」
話音裡透出一絲不耐,像刀磨過瓷,沒出聲,卻讓人有點牙酸。
那女孩終於動了一下。
像是風輕輕吹過,她眼神一晃,從遠處的虛焦中緩緩轉回,落向四娘,又向福伯。
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林伯開口了,聲音像冬茶一樣溫熱,沒有催促,也沒有問責:
「孩子,別怕。不是問你犯什麼錯,只是想知道你從哪兒來,叫什麼,年歲多大,記得的就說,不記得也不打緊。」
他這樣一說,氣氛便緩了下來。
那女孩望著他,眼神沒有惶恐,也沒有逃避,只是慢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走了一段才終於站到他們面前。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正要說話。
四娘看著那模樣,只冷哼一聲,心中已將她歸入「頭腦不靈光」那一類,不再指望能問出什麼。
林伯卻沒有移開視線,只平靜地看著那雙終於開始對焦的眼睛,像是有什麼他還願意等。
她張開嘴,像是從來沒有使用過那塊藏在喉間的東西。
那聲音一開始只是氣,一口未穩的氣,然後才拖出一個乾乾啞啞的音節,像是石頭刮過井底。
「……不知。」
四娘眉頭動了一下,眼神微微一斂。
林伯低聲輕嘆了一下,像是替她這句話落地一樣,緩緩點了頭。
四娘沒動,也沒立刻叫人帶走她。
她站在原處,手中冊子雖已闔上,目光卻依舊落在那孩子身上,眼神裡多了一絲微不可察的不耐。
「不知道?」她聲音微沉,「那妳總記得是從哪兒被帶走的吧?」
女孩沉默了一瞬。
「不知。」
聲音還是那樣,乾啞、空虛,像紙被風吹起一角,輕飄飄的,但比剛才略實了一點。
四娘眼神微冷。
「那牙行裡怎麼叫你?總不會連個名都沒給你起。」
她眼裡沒有怒氣,只有一種被虛耗耐心的煩躁。
女孩眨了下眼,似乎回想了片刻,然後依舊回答:
「不知。」
這次的聲音雖仍啞,但氣息比先前穩些了,兩個字說得慢,也清楚。
四娘終於露出一絲薄怒,冷笑一聲:
「真是個乾脆的傻子。問什麼都不知道,倒也不打磕巴。」
她話雖重,語氣卻已收回幾分,不再逼問,只像是在自語。
林伯仍站在一旁沒插話,目光卻始終未移開。他看得出來——這孩子不是胡謅,不是裝啞,也不是膽怯,而是真的什麼都不知。
她每次開口,都像是從身體深處撈出一個字,字薄聲輕,卻帶著說不出的分量。
四娘收回視線,把冊子收好,轉身便走,嘴裡丟下一句:
「罷了。」
她走了兩步,又抬頭望了望天色。
天已偏西,風裡帶了些乾意。院牆陰影處的地磚已有涼氣冒起,早上的露水還沒退乾,鞋底踩上去微微發澀。
入秋已有些時日,糧車早就過了,灶房這幾天連連加灶,是在備著入冬的柴與糧。
她忽然停了一下腳,似乎懶得再想那丫頭的事,卻又不想讓「不知」二字真記進冊子裡。
「都這時節了……叫個冷字也不算錯。」
她語氣平淡,帶著一種「給了便是」的斷語。
「阿冷,就這麼叫吧。」
說完便不再理會,步子未停,轉身走進了回廊陰影裡,背影像她這人一樣,決斷中帶著幾分不屑回頭的狠利。
林伯聽見,輕輕點了點頭,沒再補筆,只在心裡記下了那個名字。
女孩仍站在原地,聽著那個字。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