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對薇拉而言,不是一條連貫的河流,而是一片破碎的鏡面。她的大部分過去都被埋藏在由藥物和神經阻斷劑構築的迷霧之下。但有些碎片,鋒利如剃刀,總會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劃破迷霧,讓她鮮血淋漓。
這場任務,從一開始就浸透著不祥。
暴雨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密集地敲打在「斯庫拉」級突擊運輸機的合金外殼上,發出震耳欲聾的白噪音。艙門滑開的瞬間,一股夾雜著臭氧和濕鐵鏽味的狂風倒灌而入,捲起艙內冰冷的空氣。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只有閃電偶爾撕裂天幕時,才能照亮底下那片如同怪獸脊背般起伏的城市廢墟。「雷霆小隊,氣象窗口只有九十秒!」指揮官的聲音透過骨傳導耳機傳來,冰冷、平直,不帶任何人類的情感。他從不稱呼他們的名字,只用代號。「目標是『賽倫斯』生技園區地下三層的主伺服器。取回『奇美拉』數據。記住,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潛行與回收,避免任何不必要的交戰。」
薇拉站在隊伍的最前端,她是「箭頭」。她能感覺到高速索降絞盤傳來的微弱震動,能聞到空氣中潤滑油的味道,能看到隊友們高科技戰術服上流動的數據光暈。她的身體正在自動運行著戰前檢查程序:肌肉群處於最佳應激狀態,心率被精準地控制在每分鐘八十五次,呼吸平穩深長。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官方讀數之下,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正試圖掙脫神經抑制劑的束縛。
「薇拉,」指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單獨加密頻道,點名道姓,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她的神經,「你是我們最昂貴的資產。別讓我失望。」
資產。是的,這就是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有編號、有價值的物品。
她沒有回答,只是對著黑暗,做了一個表示「收到」的簡單手勢。綠燈亮起,她第一個躍出艙門,身體如同一滴黑色的淚珠,墜入下方那片狂暴的黑暗之中。
「賽倫斯」生物科技實驗室的走廊,像一條通往地獄的食道。
緊急照明系統早已失靈,只有零星幾盞應急燈還在頑固地閃爍著,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是消毒水、福爾馬林,混合著某種有機物腐敗後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牆壁上,暗紅色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有些地方還附著著一層滑膩的、半透明的生物黏液,在他們戰術手電的光照下微微反光。
四個人的腳步聲在死寂的走廊中顯得異常清晰。他們呈菱形戰術隊形快速推進,動作流暢而高效,每個人都像一台精密的殺人機器。薇拉依舊是箭頭,她的感官被調整到最高級別,能夠捕捉到最細微的聲音和最微弱的氣流變化。這是她的「天賦」,也是她被「升級」的原因。
「右側三點鐘方向,熱源信號微弱,無移動。」她輕聲報告,聲音被戰術面罩過濾得有些失真。
「收到,」隊友馬克,隊伍裡的重火力手,低聲回應,「可能是殘餘的電力系統。薇拉,你還好嗎?你的生命體徵有點不穩。」
馬克是隊裡唯一還會偶爾把她當人看的人。一個有著絡腮鬍和溫和眼神的男人,據說他參軍是為了給在蟲災中失散的女兒更好的生活。
「我沒事。」薇拉的回答簡短而生硬,像一塊石頭,「專注任務。」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那股越來越濃的、熟悉的甜膩氣味上移開。她將視線聚焦在戰術目鏡上跳動的數據流、地形掃描圖和隊友的生命體徵上。訓練,成千上萬小時的、殘酷到不人道的訓練,告訴她要壓制一切無關的情緒,將自己變成一把純粹的、指向目標的刀。
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幾道破損的安全門,深入到實驗室的核心區域。這裡的破壞痕跡更加嚴重,到處都是被撕裂的金屬和破碎的玻璃。顯然,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
他們來到一扇厚重的、標示著「基因編輯與強化部」的防爆門前。門被從內部強行破開了一個不規則的大洞,邊緣的金屬像融化的蠟一樣扭曲著。
就是這裡了。主伺服器就在地下三層,而這裡是必經之路。
薇拉率先鑽了進去,手中的脈衝步槍穩穩地指向前方。
然後,她看到了。
房間不大,中央擺放著一張由不銹鋼和強化玻璃構成的手術台。手術台上,幾條寬大的金屬約束帶無力地垂落著,上面還殘留著暗色的、不知名的痕跡。手術台周圍散落著各種醫療器械的殘骸——注射器、手術刀、骨鋸,以及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造型猙獰的工具。
而最致命的,是手術台上方的那盞巨大的、圓形的無影燈。
它沒有壞。它正以一種固定的、不變的頻率,一明一暗地閃爍著。
嗡……滅。嗡……滅。
那刺眼的、冰冷的白光,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進了薇拉記憶的最深處,打開了那扇她用盡全力想要鎖死的、通往地獄的門。
一瞬間,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
走廊的腐敗氣味、隊友的呼吸聲、遠處的風雨聲……全部被一聲尖銳到極致的高頻耳鳴所取代。
她的世界,被那片閃爍的白光和耳鳴聲所佔據。
……白。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穿著白色制服的、看不清面孔的人影……
……冷。徹骨的、深入骨髓的冷。金屬手術台的冰冷透過薄薄的病號服傳來,讓她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手腕、腳踝、額頭,都被冰冷的金屬約束帶死死地鎖住,動彈不得。她那時候才十五歲……
……「目標情緒極不穩定,腦波反應過於激烈。」一個冷漠的聲音說。
……「加大鎮定劑劑量!我們沒有時間了。軍方要的是一個完美的戰士,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另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一根冰冷的針頭刺入她的脖頸。她感覺到一股暖流湧入,但她的恐懼卻像野火一樣燃燒,吞噬了藥物的效力。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骼在被重塑,肌肉纖維在被納米機器人撕裂又重組。那種痛苦,超越了語言所能形容的極限……
……她尖叫著,哭喊著,祈求著。但那些白色的身影只是冷漠地看著儀器上的數據,調整著參數。
……「記憶體清除程序準備啟動。清除所有與『家庭』、『情感』相關的冗餘數據,植入『忠誠』與『服從』協議。」
……頭部傳來劇烈的、彷彿要將大腦撕裂的疼痛。她看到自己的童年,看到父母的笑臉,看到她養的第一隻小貓,看到她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禮物……所有這些溫暖的、構成她之所以為「薇拉」的記憶,都在那片白光中,像被點燃的膠片一樣,一幀一幀地扭曲、燃燒、化為灰燼……
……她最後看到的,是那盞懸在頭頂的、巨大的無影燈。
嗡……滅。嗡……滅。
那是她舊人生的葬禮,是她新地獄的開端。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無盡恐懼與痛苦的尖叫,從薇拉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現實與幻覺在她眼前猛烈地碰撞、疊加。那張手術台,與她記憶中的那張重合了。那些冰冷的約束帶,彷彿再次鎖上了她的手腳。而那盞閃爍的無影燈,就是惡魔的眼睛,正嘲笑著她的無能與痛苦。
她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摧毀它!摧毀這一切!
她舉起了手中的脈衝步槍,扣動了扳機。
「不——!!」
橘紅色的高能脈衝彈,帶著復仇的怒火,瘋狂地傾瀉而出。她不是在瞄準,而是在發洩。子彈將那張手術台打得火花四濺,強化玻璃在第一時間就化為齏粉。金屬台面被打出一個個凹坑,周圍的儀器被打得粉碎,電線被切斷,引發了一連串的短路和爆炸。
她失控了。徹底地、完全地失控了。她不再是雷霆小隊的箭頭,不再是資產C,她變回了那個在手術台上絕望尖叫的十五歲女孩。
「薇拉!住手!妳在做什麼!」馬克衝上來,試圖從她手中奪走步槍。但此刻的薇拉,身體裡爆發出改造後超乎常人的力量,她一把將馬克狠狠地推開,馬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哼。
「妳暴露了我們的位……」指揮官在通訊器裡暴怒的聲音,被一聲更加劇烈的爆炸聲所打斷。
薇拉的瘋狂掃射,擊中了房間裡一個不穩定的能源核心。
轟——!!!
巨大的氣浪將房間裡的一切都掀飛了出去。另一名隊員被爆炸的碎片擊中,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刺耳的、響徹整個園區的警報聲,在此刻大作。一盞盞紅色的警示燈開始旋轉,將走廊染成一片血色。
任務,徹底失敗。
而更糟糕的,是那從天花板通風管道裡傳來的、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咔嚓」聲。陰影中,一雙雙猩紅的複眼亮了起來。蟲族被驚動了。
指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山一樣的、冷酷無情的決斷。
「雷霆小隊,任務失敗。資產C已損壞。放棄目標,立即撤離。」
「指揮官?!」馬克扶著牆站起來,不敢置信地喊道,「我們不能把她扔在這裡!她只是……」
「那是命令,中士!」指揮官的聲音像一把冰刀,斬斷了馬克所有懇求的可能,「她現在是個失敗品,一個會引爆的炸彈。她只會拖累你們。我重複,立即撤離!」
馬克的臉在旋轉的紅光下忽明忽暗。薇拉看到他臉上閃過痛苦、掙扎、憤怒,但最終,這一切都被一種名為「服從」的、更深蒂固的東西所取代。那是軍人的天職,也是軍人的悲哀。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意識已經模糊的薇拉,又看了一眼從通風口中源源不斷爬出的、身形矯健的「迅猛者」蟲族。
他做出了選擇。
他一把扛起受傷的隊友,對僅剩的另一名隊員吼道:「撤!火力掩護!」
他轉身離去。在經過薇拉身邊時,他的腳步停頓了不到半秒。
「對不起……」
三個字,輕得像一陣風,卻重得像一座山,砸在薇拉的心上。
薇拉的意識正從那片狂亂的風暴中慢慢回歸。她跪倒在地,劇烈地喘息著,失控的後遺症讓她渾身無力。透過模糊的、被淚水和汗水浸濕的視線,她看到馬克的背影,那個曾經給過她一絲溫暖的背影,決絕地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運輸機引擎的轟鳴聲,在頭頂的暴雨聲中響起,然後迅速遠去。
通訊器裡,只剩下死寂的忙音。
她被拋棄了。
像一件用壞了的工具,被隨手扔在了垃圾堆裡。
警報聲依舊在尖叫。紅色的光芒將她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得變形。令人不安的蟲族嘶鳴聲和節肢在金屬地面上爬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近。
它們沒有立刻撲上來,那些狡猾的獵手,正像欣賞獵物最後的絕望一樣,緩緩地收縮著包圍圈。
薇拉抬起頭,環視著那些從陰影中逐漸顯露的猙獰身影。她的身體還在顫抖,但她的眼神,卻在這一刻,慢慢地、慢慢地,變回了我們在第一章時看到的樣子。
所有的情緒——恐懼、憤怒、悲傷、絕望——都像退潮一樣,從她的眼眸中褪去。
不是被克服了,而是被一道更深、更冷的牆,徹底封鎖了起來。
這道牆,叫做背叛。
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
從這一刻起,她再也沒有隊友,沒有歸屬。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資產C。她甚至不再是薇拉。
她什麼都不是了。
她只是……誘餌。
(看完請給我留言,讓我有創作下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