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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內的某一盞日光燈,總是一閃一滅的。
我坐下那刻,椅子的皮革吱了一聲,小阿姨還沒開口,整間會議室已經靜得像考場。
我抬手喝了口會議前剛泡好的冰蛋白飲,裡頭混合著MILO粉跟奶昔的豆渣,冰塊敲著塑膠杯內壁的聲音,清脆地彷彿有人在用龜速在拆兩顆中型塑膠炸彈。
「媽說這次讓我回來不是讓我玩夏令營的。」我說道,語氣甚至比那杯蛋白飲還要冰冷。
「總部那邊出現了叛徒,她懷疑是幹部階級的人,內控不清,她說第一波清查名單裡⋯⋯有外交部的成員。甚至是長年旅居在其它分部的人。」
我用桌子凹槽的原子筆輕敲桌面,節奏穩得像是從小被訓練的情報員。
「我和巧兒先被調離,分頭安置。她現在在二阿姨那兒———心莓姨那邊也是弟兄們全天候監控、隨時隨地待命,然後跟這裡差不多。」
「至於我呢,就先住妳這裡,照媽說的———安全、監控多、跟總部一樣應有盡有。」
講到這裡,我抬頭看向小阿姨。
她臉上本來只有冷。
但接下來的幾秒內,她整個人像被點燃一樣。
她右手邊剛買的咖啡杯「咔」的一聲碎裂在掌中———星巴克的紙杯變形,卡布奇諾咖啡直接從掌心潑出來,濺得桌面一灘黑斑。她手沒抖,但她眼神冷得讓在場的各部門的隊長整條脊椎抽了一下。
「Did she ask my opinion?」她手指按在桌面麥克風開了口,聲音平靜地近乎毫無感情,像單純在確認一項執行錯誤。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
這不只是個問題———
而是某人踩線的前奏———
「Tiantian, she’s your mom, and also my eldest sister. I respect her, but personnel transfers of this level———especially when they involve a breakdown in internal control at the U.S. headquarters———shouldn’t be settled over a phone call.」
「This calls for a meeting.」
還沒等我反駁,會議桌另一側就爆出一句國罵———
「幹恁娘咧———!」
黃鹿彊,一臉徹夜未眠的樣子,洋芋片的停在半空,連嘴裡那口零卡可樂都噴了出來,濺到他胸口那件昨晚訓練結束後穿的防爆裝。
「靠腰,妳老媽是瘋了是不是———」她大聲說,「咱臺灣分部是培訓基地,不是育嬰室欸幹恁娘咧!還把全幫的唯一龍鳳胎繼承人一口氣丟回來———她簡直是起肖了!」
會議室裡的燈光像實驗室,亮的讓人失去時間感。
我低頭喝了一口早已融化的冰蛋白飲,甜味膩得像是一種冷凍劑。
鹿彊叔剛才那聲「幹恁娘」還在空氣中打轉,餘音未散,他嘴角的零卡可樂泡泡都還沒來得及擦。這時,水中部隊長段垚姨已經站了起來。
她伸出右手,輕輕拍打鹿彊叔那條曾被爆破碎片劃出的淺淺疤痕的右臂———那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裡格外清脆。
段姨的目光從鹿彊叔的疤痕滑回眾人,沉穩而不容挑釁,彷彿在宣告:任何質疑,都要先從她的「水下世界」起航。
「大家都沒睡,脾氣我可以理解。」段姨低聲說,一向當斡旋說話就是這樣沒火氣,「但如果老大真的是因為『訓練』….我們是不是該認真思考———到底是什麼,讓老大寧可讓倆孩兒孤身歸臺,也不願多拖延一秒?」
她沒說出口的那句話———
我知道是什麼———
她怕的———
不是敵人———
而是我們裡面的人———
我眼角餘光掃到牆上的電子白板,畫面裡的袑巧正在摘下耳機,把一杯蛋白飲壓在電腦旁邊,那動作太自然,太輕鬆,好似這會議不過是一場日常晨讀。
但我知道他在聽———甚至比在場所有人都還清醒地聆聽。
「姊。」
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全場人頭微偏。
「我這邊和二阿姨喬好了,明天早上十點前會先處理幾個行政程序:戶籍、信用卡、學籍申請還有健保卡,地點都查好了,妳們那邊睡完一覺再過來跟上就行。」
我吸口菸,點了點頭。
他講話的節奏,有點不穩定。
但只有我知道,他其實比我還不習慣這種回國之後的空氣———
只是他不說———
會議還在進行,小阿姨手指飛快地點開她的平板城市地圖與安置規劃圖層,語速剛好但不容插嘴,各部門也開始輪流回報。
時間一點一滴地撥進清晨,臺北的清晨開始從靜音轉入喧囂,而我們家族,正在佈起下一場棋局的開局。
凌晨四點五十二分。
我拿著相機,臉稍微偏側一點說:
「嗯,各位早。上一顆鏡頭還在機場外的快速道路上———現在,終於回來了。」
凌晨四點五十二,我跟小阿姨剛下車。
這裡是我在台灣的……第一個家,嗯,應該說是第三個才對。
我小時候住過新北三重,大概兩歲吧。然後三歲那年,搬去我媽的老家花蓮住過一陣子———她是阿美族的。後來怎麼搬的、搬幾次……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每個地方都像是過站,不算真正的「家」。
現在回來這裡,算是第一次有種「先別想太多,先把箱子打開再說」的感覺。
(我把鏡頭轉向身後的門口,然後再轉回自己)
Anyway,我是曉甜。今天的標題就簡單一點———
《【曉甜甜不甜】我回到家了|Sort of.》
我把鏡頭放下,走進屋內。
小阿姨一句話也沒說。
她只是脫下風衣,順手掛在門邊,打開燈,走進廚房。
動作不急,但一個接一個,像是早就預設好的程式流程似的。
她拉開冰箱門,先拿出一盒早就準備好的煎餃,再取出一盒泡在麻辣醬油裡的溏心蛋。然後把餐盤推到我面前。
「不准挑食,蛋白質要補滿。」
我點點頭,默默坐下。
她沒坐下,只是在廚房邊靠著吧臺抽菸,偶爾抖下菸灰。看起來不像在想事情,反而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在想。
這種不說話的狀態———
很熟悉———
我們兩個———
都很擅長用沉默相處———
就這樣吃完、洗碗、拿枕頭、拉上窗簾———
天已經亮了。
我和小阿姨都沒講「晚安」,但她幫我關了燈,還幫我調了手機鬧鐘。
我手機上的時間是06:07,行事曆多了一行字。
【行程】09:00和二姨+臭弟弟會合·健保卡、信用卡、戶籍、郵局信箱、學籍資料。
然後我真的撐不住了。
眼皮太重,呼吸也變得緩,我就這樣把自己埋進枕頭———
下一秒,畫面悄悄滑走。
沒什麼特效,沒配音。就一個城市的清晨,剛亮的天空,跟幾隻太早醒來的麻雀。
影片就停在這裡。
下一顆鏡頭什麼時候開始Take,我也不確定。
但你們知道的———我回來了。現在,該換我觀察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