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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二年級那年仲冬———
我又一次被送上飛機———
這次是單程票———
從北京回加州———
那天的雲很低,像是我眼皮積壓許久的淚。
機艙內放著Johann Baptist Strauß Ⅱ的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可我只聽得見自己那顆早已破碎成虛空的小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在耳膜砸得發悶..空姐送來一盒蕃茄汁,冰涼刺手。我望著那紅色液體定睛很久,像是之前劃在右手腕流出來的血。沒有人發現我在哭,也許是我早已習慣把哭聲藏在胃裡消化掉吧?
抵達美國後,我住進媽媽安排的比佛利山的公寓裡,先和二舅舅跟小舅舅短暫地生活幾週,他們兄弟倆的廚房永遠飄著焦糖味,有時是德國結,有時是糖葫蘆。他們總說那是「甜甜的味兒」,剛好配得上我的名字。但是我心裡清楚,甜味無法完美蓋過記憶裡的苦。
開學那天,我站在新學校的教室門口,死死咬著側背包的背帶,似乎那是我和世界唯一的連結。班級導師是一個頭髮捲得過於認真的慈祥且和藹地美國老太太,笑容可掬,她說我的名字十分可愛, “Siao Tian, like a little angel! “
我沒有回答,不是她把我的名字讀音讀錯了。小天使本不該畏懼光芒,可卻我那時連抬頭都做不到。
我的位置在最後一排最後一個,靠田徑場的窗邊,隔壁坐了一個皮膚白皙、眼睛細長的女孩。她看著我,笑了笑,把椅子悄悄地拉到我旁邊:「Hi, I’m Zhang Tian-Ai. I’m Cupertino. My dad says I’m mixed Sichuan pepper!」
我聽得一知半解,只聽見「Zhang」和「Sichuan」兩個詞,感覺有點親切。她的笑有種憨憨可愛的力量,不會讓人害怕。我寫了張紙條偷偷塞到課本黏起來的銜接處:「我是王曉甜。」
我們逐漸變熟。她會午餐時間給我分椒麻炸雞排,也會帶我去體育館教我永遠都不會的鞍馬。我告訴她我喜歡排球,但她說她不喜歡的是國標舞。她雖然跳得很爛,卻跳得很標準,有一次她摔倒,趴在草地上笑得肚子抽筋,我竟然也開始跟著笑了。
慢慢地,我的世界開始多出了幾個聲音。
一開始只是她,後來又有了黃奕頜———一個福建混血臺灣的聽障男孩,眼神有點像常年睡不飽的山豬。他會在課間偷偷遞甩紙條問我要不要去食堂裝一些玉米濃湯喝,然後講一些聽不懂的冷笑話。
再來是陳吉翰,是阿頜介紹的臺灣孩子,講話很快,動作更快,他們的存在讓我第一次覺得「群體」其實不是那麼可怕。
我們變成了一小群人。下課後會在教室後走廊一起看田徑場上投擲標槍的學長姐,有時候還會偷偷跑去副校長室的鋼琴底下躲著吃零食。以前的我,連抬頭說話都費力,現在竟然主動問:「Hey sweethearts, what dishes are in the cafeteria today~~~~~」
我不會說變得多外向,但至少我學會把聲音藏在字裡行間裡,再從縫隙裡慢慢探出頭來。
這些聲音使我不再孤單,也讓我第一次開始喜歡起「人類」這種生物。也讓我那片虛空般的心慢慢地填滿,那層玻璃罩逐漸開裂,裂到能讓陽光透進來一點點。
媽媽還是很忙,但是她的溫柔和冷淡從沒有改變過。
她會在週末午餐時間吃飯時問我:「How was school this week? Did any monkeys bully you, TianTian?」
到了三年級,媽媽才正式將我接回去住。她每天清晨五點整出門、晚上十點半才回來,但她的高跟鞋聲總是餘音繞樑。學校裡開始有些小男孩嘲笑我吃飯前會聞食物並且裝袋。我沒有告訴媽媽,但她不知道怎麼知道的。
在某一個週一放學,我像往常一樣獨自滑著滑板準備回家,卻在校門口看見媽媽站在一排熟悉得讓人發毛的 TOYOTA ALPHARD 前,叼著一根柔和七星 6mg———那是我們家只有在喬事情時才會抽的煙。
那些車,是凱斯羅薩和芭芭拉火拼時才會動用的運兵車。
接著,駕駛座的車窗緩緩降下,琇庠叔坐在裡頭,戴著墨鏡,一臉平靜。
他只是直直看著前方,什麼也沒說。就像他知道這不是他該插手的事。
他只是司機。幫派裡的事,他只有在開會時才會出現。
「TianTian, get in the car.」媽媽說。
我沒有多問,只能照做。但車子沒往家的方向走,而是一路開到了港口。
表面上,那只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租借倉庫,門口還貼著「No trespassing」。
可我知道,那不是倉庫,那是我們幫派的地下堡壘。
電梯抵達後,Harvey 叔和 Edmund 叔站在爸媽掌權椅的右後方,一言不發地守在那裡,像往常一樣靜靜待命。
他們是隨身保鑣,只在開會這種時候才會出現。
媽媽輕咳了兩聲。
「아내~~~~!」爸爸突然站起來衝了過去。
Harvey 叔與 Edmund 叔緊接著動了起來,動作毫不遲疑。
等姐姐們和我最親的龍鳳胎弟弟都到了,媽媽揮了揮手。
一群男孩和他們的家人被押了進來,神情困惑。
媽媽看了我一眼,說:「This time, you decide.」
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而升上四年級的那年孟秋,一次賽前的加強訓練,教練 Ms. Ann 要我們再多做兩組馬克操。
那是一種需要快速衝刺、蹬腿回轉的高強度動作,我練得特別賣力,像是在對誰證明什麼———證明我的身體比我的情緒還要堅強。
但就在一次起跑時,我感覺左膝微微一震,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卡住了似的。
那股痛說不上劇烈,卻很怪,像被船錨拖了一下,又像有子彈穿過皮肉,瞬間就沒了。
我皺了皺眉,但沒太在意,很快又接著跑了起來。
那晚在浴缸泡澡時,我才發現膝蓋稍微腫了一點。
我摸著它,腦袋空白。
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好預兆。
但我選擇沉默,就像過去不願面對的日子。
我知道———
傷口不會立刻破裂———
它們總是在你最脆弱、最不留神的時候———
徹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