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島紀事》
小琉球嶼遺忘之海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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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烈火陷阱洞窟外,風平浪靜。
洞窟內,卻是地獄。
熊熊烈火將洞口封死,硫磺煙霧隨著潮濕氣流深入洞腹,轉眼便吞沒整個通道。
原本堅信「山洞會保護我們」的拉美人,
如今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座避難所,化作死亡陷阱。
男人嘶吼、婦女哭喊、孩童驚叫,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有人奮力想往洞口逃去,卻被堵在前頭的人群絆倒、踐踏。
有人試圖潛入更深處,卻只換來更致命的窒息。
呻吟聲、撞擊聲、骨頭斷裂聲,在黝暗潮濕的洞中交織成一場煉獄交響曲。
他們不是不想反抗──他們沒得選。
火與煙是無形的軍隊,侵蝕每一口空氣、每一寸皮膚。
有人用濕布摀住口鼻,有人強撐著安撫身邊的孩童,
也有人在極端恐懼下瘋狂哭喊,試圖呼喚祖靈。
但火焰與硫磺聽不懂祈禱,只一點一滴地將生命榨乾。
幾日後,當洞穴中不再傳出任何聲音,荷蘭軍官才下令熄火。
探路士兵捧著火把、小心翼翼進入洞中,
一股混合著腐屍、硫磺、焦炭的惡臭撲鼻而來。
探查者進入不到百步,便臉色發白,踉蹌逃出。
他們報告:「屍體太多,無法一一清點,至少有兩三百具……都被燻黑,
重疊在一起,像地獄裡的雕像。」
沒有紀念,沒有墓誌銘。
那片岩洞成了天然的墳場,也成了歷史的黑洞──
沒有留下姓名的人,就不會留下故事。
但荷蘭人並未滿足。
他們開始逐戶搜尋島上殘存的生命。
部分拉美人早已投降,尤其是婦女與孩童。
他們餓了、病了、迷失了,選擇舉手投降,只為活命。
這些人被集中,遭到編號、記錄,開始一場新的流離。
據荷蘭文獻紀錄,此次總計死亡者超過1,100人,俘虜者則將近700人。
他們被分批送往新港社、巴達維亞,甚至有些被送到歐洲。
就此,拉美島上,
原本井然有序的聚落、兩排街道般的房舍、
繁茂的生活氣息,在火光中徹底熄滅。
今日的小琉球,已無一人知曉當年那些語言與名字。
但烈火之下的呻吟聲,仍深埋在那片石灰岩中,等待某天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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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名字的剝奪
他們曾有自己的名字。
有些名字短促有力,像山風呼嘯;有些名字輕柔悠長,如浪拍礁岸。
他們彼此呼喚,呼喚父母、兄弟、戀人,呼喚自己的根,呼喚島嶼賦予的身份。
那是他們來自哪個家族、屬於哪個社、擁有怎樣的靈魂的證明。
但在被俘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切都被擦除。
荷蘭人不懂他們的語言,也不在乎他們的故事。
當拉美人的身體被清點、分類、登記。
他們的名字也被「簡化」為標記:
「男人七十六人,女人四百二十人,孩童一百七十八人」。
往後,荷蘭人仍繼續搜捕行動,
直到1644年最後15名島民被送到台灣,小琉球原住民可說是已經全部消失。
每一筆數字,都是一個靈魂被抹去的痕跡。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是誰的誰,只是誰的奴僕。
在普特曼與東印度公司的命令下,這近七百名生還者被分成數批遣送。
大多數人被分配至臺灣新港社、打狗、麻豆等地的親荷社群,淪為苦工與僕役。
拉美語漸漸從他們的口中消失,被迫轉向他社的語言與習俗,
才能換取一口飯吃、一張草蓆。
另外約兩百人,被悄悄運上帆船,送往遙遠的南方──巴達維亞。
對荷蘭人來說,那是帝國心臟,是香料與貿易的樞紐;
但對拉美人來說,那是無盡的陌生與牢籠。
「這些人,來自金獅島(Lamey),聰明、順從、強健,適合成為好奴僕。」
──這是巴達維亞總督范德林的紀錄,他筆下的讚賞,其實就是販子眼中的貨品等級。
在巴達維亞城日誌中,
出現過一個名字──**Pieter Lameijer**,意為「拉美島的彼得」。
他是日本商人 Overtwater 手下的一位僕人,
「誠懇、忠實、敏捷,乃島民中之佳者」。
也許他真有其人,也許,那只是荷蘭人將數百人歸為一個符號的化身。
不論是哪一種,**Pieter**不會是他原本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麼?來自哪一個家族?被帶走時,是否還記得母親的聲音?
歷史不再記錄這些事。
名字,是人的最後一道堡壘。
失去了名字,他們就從「人」變成了「數目」、
變成了「勞動力」、變成了「歷史筆記下的註腳」。
他們不曾消失,只是不再被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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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無名者之歌
在火焰與硫煙熄滅後,活下來的人,被劃分成一批批,像是貨艙裡的布包或是牲畜。
孩子緊緊抓著母親的裙角,不知接下來的命運會落到何方。
男人低垂著頭,喉間的名字早已咽下,再無語言可以保護他們的身體與靈魂。
他們是「倖存者」,但同時也是流亡者、被遺忘者。
其中將近五百人,被送往臺灣本島的新港社、麻豆社、打狗社……
那些親荷的平埔族社群,接納了這些來自南方小島的異族。
他們不再被允許說自己的語言、不再被允許使用原有的名字。
荷蘭人以一種「再教育」的方式,
讓他們成為「新港人」、「麻豆人」──而非「拉美人」。
在新港社的教堂裡,
孩子們學著唸荷蘭文的禱詞。他們的舌頭笨拙地模仿神父發音,
卻再也不敢說出,那些曾在山洞裡呼喚彼此逃命的語句。
每一次祈禱,彷彿都是對原有記憶的背叛。
但也只有順從,才能換得一天不被鞭打的日子。
而另外約兩百人,被押往更遙遠的南洋──巴達維亞。
那裡是一個絕對異國的世界。
炙熱的氣候、陌生的建築、穿戴甲胄的白人與頭巾穆斯林、
販賣香料的街頭、刺鼻的馬廄與皮革店混雜著海風。
島上的人像棵棵小樹被移植到異地,連根帶土地栽進一個沒有雨水的花園。
許多人不過幾年便病死。他們的墓沒有名字,只是幾堆石子與草叢。
還有一些被分配進荷蘭家庭,像那個叫做 Pieter Lameijer 的年輕人。
他服侍日本商人 Overtwater,每天打掃、倒水、記帳。
他學會了點頭與微笑,學會在被踢倒時低聲說「對不起」,
但沒有人問過──他原本的語言怎麼說「我」。
他還記得那座島嗎?
他還記得自己從哪裡來?
當年那場毒煙之夜,有沒有一個人是他親人?
他的夢裡,是否還會出現那片白色的珊瑚海岸?
那些記憶沒有死去,只是失去了名字。
像歌一樣無聲地流淌,存在於後來者的血液裡、面孔中、語氣中。
無人再能唱出那首歌的旋律,卻總有一些詞,總在某個深夜的心跳裡,自動浮現。
這是無名者的歌──
沒有文字,沒有樂譜,沒有名字。
但它從未被遺忘,只是不再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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