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視角:Orm
我不記得有多少次在紙上模擬這場會議長什麼樣。
從走進會場那刻起,每一秒都像是在被鐘錶測量,踩得太快怕慌亂,太慢又怕失了節奏。
巴黎左岸那棟承辦遴選會議的百年建築外牆,斑駁卻莊嚴。
我們穿過長廊,跟其他設計師、品牌主排列進隊伍,每個人都捧著樣衣、資料袋、品牌手冊,沉默而警覺。
沒有閒聊,沒有寒暄。
這裡的空氣濃得像墨水,誰呼吸重一點都能引起一排視線。
我們只帶來一套服裝樣品:「歸還」的主打款。
一個拼接自曼谷二手布市與泰北部族刺繡布料的設計,廓形極簡,線條卻不對稱。
那是玲玲執意的,服裝該承認不完美,就像人。
而那個不完美的理念,寫在我們準備的手冊首頁,用的不是任何翻譯,是一段法文手寫體:
Silence is not absence. Silence is what remains after judgment.
(沉默,不是空白。是審判過後仍留存的那部分。)
她寫的,我只是照著排版。
排到我們時,現場是靜的。
我能聽見玲玲站在我右側輕微的呼吸聲。
她今天穿得特別素,連妝也沒化。
那套黑灰布料的長外套把她整個人襯得冷凜極了。
反而是她的眼睛,乾淨,還亮得過分。
我說得很簡短。主要介紹品牌名稱的由來,敘述服裝來源與理念,以及未來兩季的主軸方向。
我沒談太多所謂商業模式或銷售通路,因為這不是一場商展,是一場「能不能被認可」的選拔。
台下的評審幾乎沒有表情,只有其中一位,來自某大時尚雜誌的策展編輯,皺了下眉。
「這個布料,來自哪裡?」
玲玲抬起頭,回得毫不猶豫:「清邁。」
「那邊冬天冷得很快,很多市集提前收。這塊布是在收市前十五分鐘找到的,原本是捆在一個阿姨的編織籃上,她沒打算賣。但我問她能不能賣給我。她摸了摸那塊布,問我:『妳是要自己穿,還是給誰穿?』我說——想讓很多人穿。」
她講完,現場靜了一秒。
然後那位評審放下筆。
「Merci.(謝謝。)」
結束得比我預期的還快。
我們退下來,像兩名剛被篩選完畢的參賽者,走回後場時,我摸了摸她的手心,全是汗。
「沒事吧?」我低聲問。
她沒看我,只輕輕點了點頭。
出來之後,天又下雨了。
巴黎的七月,像是忘了夏天應該有的溫度。
我們回到旅店沒多久,就收到遴選會通知:
keep:silent 被列入推薦名單之一,將在次日場邊展覽中公開展示一套作品。
玲玲當場愣住了。
她看著螢幕上那封簡短的郵件,沒有笑,卻眼圈泛紅。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像在確認,她是真的,這一切也是真的。
「我不確定是作品打動他們,還是那句話。」
我低聲答:「那句話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當她洗好澡走進房間的時候,我轉過頭,看著她赤著腳走在房間木地板上。
她那套灰色針織上衣被雨打濕過後有點皺,鬢角也落了幾絲碎髮。
但這樣的她,好像比任何舞台上都漂亮。
「鄺玲玲。」我輕聲喊她。
她嗯了一聲。
「我們還沒輸,也還沒贏。但我想陪妳走到贏的那天。」
她拉開我的棉被,躺到身邊,抱著我的腰,像撒嬌的貓,偶爾蹭一蹭我臉頰。
「如果那天來了,我想在後台第一眼就看到妳。」
「我會的。」
我會。
第四十章
視角:鄺玲玲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以設計師的身份站在時尚的場邊。
更確切地說,是設計協作者。
那些概念和布料的選擇是我們一起定的。
命名也是我們共同的夜晚討論出來的結果。
而現在,我和Orm站在一個乾淨到近乎冷靜的展台前,面對一群比攝影記者還審慎的視線。
展覽場地在塞納河畔一間玻璃結構的展館旁區,屬於「新興品牌提案系列」。
場地不大,但進出的人都不多話,他們走得慢,眼神卻比音樂舞台上那些聚光燈還真實。
我們的展台只有一套作品。
那套「歸還」,立在乳白色背景前,沒有多餘裝飾。
那件布料拼接的外套懸著,像某種等待被辨認的身體語言。
而我,像個剛學會如何站在這世界面前的新人類,穿著另一件從同樣布料延伸出的長裙,沒有任何品牌LOGO,只在下擺縫了兩個手工字母:「KS」。
我能感覺到有些人停下來看了很久,也有人一眼掠過就走。
但有一個及肩短髮的女人,大約四十幾歲,穿著深藍色利落風衣,帶著一點法式筆挺的鬆弛感,在我們展台前駐足了至少五分鐘。
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蹙眉,又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看我。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審視商品,更像是在讀某種沒有明講的故事。
我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對她微笑了一下。
她似乎沒預料我會開口。
「Bonjour…」我小聲地說。
她點了點頭,用英語回我:「是妳設計的?」
我遲疑了一秒,指了站在身後的Orm說:「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
她輕輕地挑了一下眉:「這塊布料,是泰北的?」
我點頭:「拼接了一些清邁舊布市的布,還有少數民族的手工繡片。」
她又看了一眼那件作品,語氣像是想確認什麼:「妳們的名字,keepsilent。是對誰說?」
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答。
不是因為害怕說錯,而是因為太多答案同時衝上來。
但Orm走了上來。
她看著那女人,語氣淡淡的:「對所有人——那些曾經說『妳們不夠格』的人說。」
那女人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點。
「我懂。」她說,然後拿起一張小小的品牌卡片,看了幾秒,說了句:「我會記住這個名字。」
我給出微笑,對她點頭致意。
「共同經營品牌不容易,品牌需要愛,妳跟妳愛人會成功的。」
她離開後,我轉頭看Orm。
她看著對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是誰?」我問。
「Dew。」她淡淡地說:「國際編輯,曾任某個法國設計大賞的評審。也是專業的時尚品牌投資人。」
我心裡一震,沒說話。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很古怪的平靜。
不歡呼、不興奮。
就像心裡有一處長期封閉的門,輕輕被開了一道縫。
傍晚時,展覽還沒結束,我和Orm輪流出去透氣。
塞納河邊有些風,河上的船緩慢地滑過,像無聲的時間。
她走回來時,遞了我一杯熱可可。
沒說話,只靜靜坐在我旁邊。
「其實我有一點… 害怕被看見。不是不想,只是害怕一旦被看見,就又開始有人要評價你是什麼樣子。」
Orm沒有急著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說:「所以我們才創立這個品牌啊。」
「什麼意思?」
「不是為了讓世界看見妳,而是讓妳選擇要讓誰,看見妳。」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好像一直都知道我在怕什麼。
「鄺玲玲,妳可以做任何事情,也可以什麼都不做。」
我看著她的眼睛。
那眼神裡沒有把我當作模特兒,也不是明星,而是完整的我,一個有過失敗、被誤解、但還願意站起來的人。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像是自己也變成了那個 keepsilent 的一部分。
第四十一章
視角:鄺玲玲
展覽結束那天,我們走回住處時天色已晚,街邊的樹影在路燈下投出稀薄的光,像什麼尚未散盡的夢。
手機上,已經開始跳出幾封陌生信件。
來自歐洲新銳雜誌的編輯,或一些亞洲藝文網站。
訊息都不冗長,大意都是:「能否進一步採訪您與Keep:silent的創作故事?」
我轉頭看Orm,她正在脫下外套掛好。
我有一種很私密的感受。這些邀約在我手機上閃爍,但我最想先看見的,是Orm看見這些訊息時的表情。
我轉述給她聽。她的表情沒有驚訝。
「有心理準備嗎?」她只是淡淡問。
我沒立刻回答。只是站在她面前,點了點頭,但語氣不像在回答問題,反而像在對自己說。
「這次,我想要是我自己決定,要怎麼出現在世界面前。」
過去太長一段時間,我習慣被安排。
什麼時候拍廣告、用什麼角度笑、哪些發言能講、哪些不能說。
為了留下好印象,我學會怎麼「存在」,但很少有人問過我:「妳想怎麼被看見?」
直到Keep:silent的品牌誕生後,我才開始感覺到,那些衣服不只是布料拼貼。它們其實是替我們說話的方式。
尤其當我穿上那件北邁布料縫製的裙裝時,忽然明白:原來衣服可以不只是裝飾,而是一種聲音。
我們回到曼谷後,來信還是持續。
Orm讓我們的設計小團隊先留在巴黎,我們則回到Keep:silent設立的泰國工作室。
我終於再次踏進那間屋子。那間最初我們一起挑選地點、刷漆、決定窗簾顏色的空間。
屋子裡堆滿布樣與筆記本,一部分牆上還釘著我們曾畫過的紙樣。
有些角落還保留著我們熬夜開會留下的咖啡杯痕跡。
我走進她的辦公桌前,看見那張寫著品牌理念的筆記紙條:”Not to be loud. Not to be safe. But to be seen, honestly.”
這句話是Orm寫的。
當時她念給我聽時,語氣是安靜的。
沒有演講式的振奮,只有一種深沉而堅定的理解。
我用指尖撫過那幾個字,忽然有些激動。
「Orm。妳能幫我做一件衣服嗎?」
「現在?」
「不是為了活動,不是為了記者。我想要一件… 為我自己做的衣服。」
她看著我,眼神裡沒有質疑。
「妳想穿什麼樣的?」
我低下頭想了一會兒。
「簡單。舒服。但我希望,穿上它時,像是可以站進一片光裡,不用低頭也不怕被看穿。」
我們一起設計那件衣服,選了最不起最觸感溫柔的布料,來自泰國北方山區的棉麻。
那天製作完成後,我獨自走進工作室的試衣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沒精緻妝容,沒有攝影棚的燈光,只有一件像是為我寫信的衣服,靜靜地包覆著我。
我忽然想起某個黑粉以前說過的話:「她的臉就像做出來的,沒有一絲真實感。」
當時那句話我表面沒反應,其實卻在心裡刺了很久。久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只存在於那些美圖修圖的假象中。
但現在,我知道了。我是真實的。
而且,我能選擇怎麼被看見。
當晚Orm坐在沙發上替我記錄下一封品牌週記。
她問我,要不要寫上一句什麼話。
我走過去,看著螢幕,一筆一劃地打出一句:”It’s not the silence that hurts. It’s being misheard when you finally speak.”
當我按下 Enter,那瞬間,我知道:
這不只是一個品牌的開始,而是我人生裡,真正被看見的起點。
第四十二章|Always Wonder
視角:Orm
玲玲第一次穿上那件棉麻長裙時,工作室裡安靜到只能聽見針線盒滑過桌面的聲音。
她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沒笑,也沒說話。只是雙手緩緩落在腰側,指尖輕輕撫過那道自然垂墜的布線。
她不是在檢視設計,而像是,終於找回了一種熟悉又久違的體溫。
我坐在桌邊,看著她,沒打擾。
過了許久,她回頭問我:
「這個系列,可以叫 Always Wonder 嗎?」
我只是覺得胸口忽然暖了一下。
比起所有設計語言,這兩個字像是她第一次,從身體裡慢慢說出自己的名字。
Always Wonder。
我後來在提案時補上一段註解:
「有些人渴望明確的定義,有些人則是一路摸索。我們為後者創作服裝。他們總在思索、在懷疑,也總在尋找自己在哪裡最自在。」
玲玲的性格,很多人不了解。
她冷、靜、甚至難親近,在團體時期一直被貼標籤。
粉絲給她的綽號叫「冷霜仙女」,有時候她掛了笑容還會被說:「這樣很不適合妳。」
我記得她第一次說這些話時,表情沒有怨懟,只有某種冷靜的疏離。
「他們不是討厭我,是喜歡那個他們幻想中的我。」
那時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曾經只能把一張小便條紙塞進她的化妝包,但她沒發現。
我寫的是:
「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不是幻想裡的。」
Always Wonder系列推出後,我們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宣傳,只是在Keep:silent的官網上寫了一篇深夜發的設計手記,連品牌的社群都沒有立即貼文。
玲玲堅持:「我想等人自己來發現它,不想推給誰。」
這樣的語氣像她。
出乎我們意料地,那篇文章意外引起了讀者的關注。
不到兩週,泰國當地兩間時尚媒體主動聯絡我們,詢問是否能安排採訪這位匿名模特。
玲玲搖頭:「我不要採訪。」
我以為她不想露面,她卻補了一句:「但我願意讓他們採訪這套衣服。」
她說得極其認真。
我一瞬間理解了,她不想被誤解成來為自己發聲,她只想讓服裝說話。
而這種距離感,反而讓人開始好奇。
三週後,我們被一間巴黎在地設計選品空間邀請,參與小型概念展覽。
主題是:「人與布料的情感性」。
我問她:「想展哪一套?」
她挑的,正是那件她自己穿過的。
我們沒有再做別的版本。
展示的是那唯一的一件、屬於她身形的比例與細節。甚至還保留了她穿過時在裙擺留下的微皺與線痕。
布料上還有一處針錯的微細痕跡,是我手縫時因為分心沒注意到的。
她沒有要求我拆掉,還說:「這樣才真。」
當我們把它掛上展場的灰白牆面時,我站在旁邊,看見來參觀的人紛紛停下腳步,甚至低聲討論那條裙擺的結構。
但我最想看到的,是她站在那裡、靜靜看著這件屬於她的作品的樣子。
她站得比誰都更遠一點,像是觀眾,不是設計主體。但她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還堅定。
展覽當晚,我們沒在現場久留。
走回下榻公寓的路上,她忽然轉頭看我。
「Orm,妳現在會不會有一點覺得,我好像真的比演戲唱歌,更適合做這些事?」
我停下腳步,從背包裡拿出我早就準備好的一份品牌資料夾,上頭印著:
Keepsilent - Sub Brand Proposal
新支線名:Always Wonder
Brand Model & Artistic Director:鄺玲玲
我把資料遞給她。
她接過那一瞬間才終於發現,她沒有再被叫作Ling了。
第四十三章|不必被理解
視角:鄺玲玲
我收到一封邀約信,是來自韓國一家選品電商的負責人。
語客氣而熱情,他們看過巴黎那場展覽後,想邀請Always Wonder進駐亞洲市場,還特地註明:「我們尤其喜歡模特兒那個人,她有很強烈的東亞審美辨識度。」
我皺著眉頭把那句唸給Orm聽。
她坐在沙發上,一邊折文件,一邊說:「辨識度這種詞,他們其實是在說妳不像其他人。」
「但不一定是讚美。」
她抬起頭,眼神平靜地看我。
我也回望她,過了幾秒,說:「我不想變成他們要的那種樣子。」
她點點頭,沒有再逼我。
這就是我們之間一種很奇妙默契。她總是允許我想一會兒,然後,再說話。
Keepsilent成立還不到半年,但我們已經接到第三個來自外國市場的邀約。
這次是上海的一場時尚平台合作展,開出極高的曝光條件,希望能請我本人出席並成為品牌代言形象。
我看著那些細項條件表,裡面寫著:「配合當地審美,可依品牌風格調整模特妝容(如需動刀,可提前安排微調)」
我默默把文件推開。
Orm看懂了,她輕聲說:「妳長什麼樣子,從來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看不懂。」
我問她:「那不想被看懂,是不是就不能被看見?」
她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語氣像風一樣不重,卻很清晰。
「不是不讓他們看,是不要他們用錯的方法來看妳。」
從Keepsilent成立開始,我們就在經歷這樣的選擇,做自己想做的設計,還是市場需要的風格?
但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本身,也被當成「設計的一部分」,隨著市場需要而擁有被操控、被要求、甚至被微調的可能。
Always Wonder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個敘述自己風格的方法。
如果我要說出它的第二篇章,我必須連自己都穿得住這句話。
所以我開始重新構想下一季的方向,不再只思考布料與輪廓,而是從我自己的真實出發。
不是表演,不是詮釋,而是活著。
穿上這些衣服,活成那個樣子。
晚上我在房間的地板上鋪開一張草圖,是我第一次親手畫的一件外套,線條不完美,但思路很清晰。
我說:「我想這次不找專業模特來走秀,我自己來。」
她皺眉:「妳要走?」
我點頭:「不是因為想當主角,是因為這件衣服只有我穿,才會有那種感覺。」
她沒說話,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很小聲地說:「妳知道嗎,從妳第一天穿Always Wonder,我就有想過,也許,有一天妳會穿著自己的作品站上時裝週。」
我轉過頭看她:「那時候妳就這樣想?」
「嗯。」她語氣不輕不重:「只是我不敢說,我怕給妳太多期待。」
我忽然很想伸手握住她的手。
但我只是坐得靠近一些。
有些東西,不需要急著擁抱,靠近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很親密了。
展覽前一週,Keepsilent的設計團隊成員一起開會,討論要不要答應巴黎時裝週某個支線活動的走秀邀約。
那是一次不大的機會,但入選代表品牌已被法國時尚圈正式注意。
「可以去,但不要帶品牌模特出場。」法方說。
「她不是模特,她是這件作品本身。」Orm回信裡這樣寫。
我第一次這麼明白:
被喜歡,不是要先迎合;
被理解,不是要先說服。
有時候,只是要先讓自己站出來。
第四十四章
視角:Orm
她站在後台,頭低低的,肩膀卻挺得直直的。
我們從北邁的小作坊走到這裡,從一個小品牌的選品間走進時裝週的後台。
她身上穿的,是她自己畫出輪廓、選出布料、命名為「Always Wonder」新系列的第一件作品。
那件外套沒有誇張的剪裁,甚至可以說簡單。但簡單裡,藏著無數她這一年走過的複雜路徑。
我沒有打擾她。只是遠遠站著,看著她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太了解她的自律。
她不是那種會在舞台前臨時崩潰的人。
可我也知道,她此刻腦子裡一定還在想:「我要怎麼讓大家看懂我。」
但其實她已經不需要證明了。
那件衣服、那個名字、還有她站在這裡的本身,就是答案。
「妳確定她能撐起這個開場走秀嗎?」
品牌方的製作人曾經問我。
我看著他,沒有急著回答。
我只是遞上一張照片,那是她在泰國山城穿著prototype外套的定裝照。
照片裡她沒有刻意擺姿勢,只是站在稻田與風的邊緣,眼神專注,不媚世。
我說:「她不是模特兒,也不是表演者。她就是那件衣服本身。」
製作人看著照片沈默幾秒,沒再質疑。
走秀前五分鐘,化妝師在她的眼尾貼上最後一條細緻的線條貼紙,是她自己加的設計靈感,象徵眼淚,也象徵釋放。
她以前總是被誤解為「冷漠」、「難親近」、「沒感情」,但她不是沒有感情,她是太滿了,滿到一旦開口,就怕會決堤。
音樂響起時,我在觀眾席第五排。
燈光還沒打到她身上,整個空間一片靜謐。
她第一個走出來。
不是昂首闊步的那種「女王感」,而是像風經過田野那樣自然。
不需要表演,不需要取悅,只需要是自己。
那件米色棉麻外套沒有太多結構,反而顯得輕盈、柔和。走動時衣擺帶起的弧線,是她選布時用手指來回摩挲確認過的「風感」。
她的臉沒有任何誇張表情,但眼睛裡有一種不閃躲的靜。
我看著她一寸一寸走向主燈位,在聚光燈中心停下、轉身、回望。
那一秒,我感覺時間停了。
不是舞台壯觀,不是設計驚人,而是因為我知道,那就是鄺玲玲,在她自己選擇的光下,成為了她自己。
秀結束後,所有人湧向她。
設計師、買手、媒體、甚至模特們都來跟她握手。
她的法文還不流利,只能不斷微笑、點頭,眼裡閃著還沒來得及消化的情緒。
我在人群外看她。沒有馬上過去。
直到她看見我,穿過那些人,走到我面前。
我們沒有擁抱,沒有激動。
她只是低聲說:「我現在還在發抖。」
我笑了,拉起她的手,指尖是冰的。
「那妳要不要握著我。」我說。
她沒說話,只是很自然地十指交扣。
那時,我知道她不是要靠著我才發光。而是她終於找到自己發光的方式。
我只想做那個站在光外、不搶她光卻永遠為她點燈的人。
回到飯店,她脫掉走秀的衣服,換上一件超大的白T和短褲,洗完臉,頭髮還濕著。
她坐在床邊,終於收起那整場走秀的鎮定。
我一手抓著吹風機,一手撫著她的髮際,像是幫剛走下戰場的孤勇者輕輕卸下鎧甲。
「我以為我會哭的。」她說。
「沒哭也沒關係。」
她笑了:「我現在還沒開心完,還不想哭。」
我點點頭。心裡突然很輕。
「妳覺得我表現好嗎?」
「很好。」
「我有很緊張嗎?」
「不會。」
「對了,我…」
「好了。鄺玲玲。」
她垂著眉毛,扁了嘴,露出難得的撒嬌:「最後一個問題。」
我摸摸她的臉忍不住寵溺:「好,妳問。」
「我那時候有記得笑嗎?」
「笑得太心動了,鄺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