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竹榻上,費力支撐著身子坐起,眼前仍隱隱發暈。榻旁,一面磨得發暗的銅鏡斜靠在牆角,她扶著床沿慢慢挪過去,低頭望向鏡面,只見一張陌生的臉映入眼簾。
她怔住了。
那張臉……雖說從一開始就不熟悉,卻比她預想的更加其貌不揚。
面容蒼白,雙頰微微浮腫,眼尾畫著刻意拉長的暗影,遮掩了原本的眼型;嘴角塗著一層淡黃藥膏,使唇色顯得病態的灰白。額頭與顴骨覆有草藥渣與碎泥,像是模仿某種未癒的舊傷,混亂又刻意。
更異樣的是髮際——被剪得極短,皮膚上還隱約畫著幾道炭灰斑紋,宛如皮癬疤痕,讓這張臉看起來不僅憔悴,甚至帶著幾分令人避之不及的病氣。
她下意識伸手摸向額頭,皮膚乾澀粗糙。指尖一觸,那層藥渣竟輕輕脫落,露出底下細緻如常的肌膚。
她怔怔盯著鏡中的自己,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錯亂。
那不是她的臉,卻又帶著她親手遮掩的痕跡,儘管記憶如霧,她仍隱約察覺,這樣的偽裝,是出於防備。
她曾經不想被認出,不想有人靠近。
為什麼?
她無法回答。只覺得胸口像壓著一塊沉石,而鏡中的那張臉,不過是一層給這個世界看的假面。
她靜靜看著鏡中那張蒼白斑駁的臉,許久未語。
屋內透著些許潮氣,牆角滲水的痕跡蜿蜒至窗沿。窗戶是木框糊紙,紙面早已泛黃發脆,風一吹便輕輕鼓動。屋內陳設簡陋,桌上一壺茶尚有餘溫,門邊兩簍藥草散發著乾燥草根的氣味,混雜著艾葉與陳皮的苦香,是這間屋子特有的氣息。
屋外傳來幾聲雞啼,還有小童奔跑時拍打泥地的腳步聲,伴隨遠處柴刀劈木的節奏——這裡不是城鎮,而是一處隱於林野的山村,遠離喧囂。
她心中泛起一絲茫然——這裡是哪裡?她又為何會在這裡?
「好點了嗎?」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木門被輕輕推開。
一名婦人走了進來,眉眼溫婉,眼角藏著歲月刻下的細紋。她提著一桶井水,見她起身,便快步放下桶子,語氣帶著幾分埋怨與擔憂:「這才剛退燒就亂動,萬一又燒回去怎麼辦?」
她自稱「蓮姨」。
這個稱呼在她腦海裡依稀盤旋,像是曾經熟悉,卻又怎麼也拼不成清晰輪廓。她點點頭,試探地輕聲道:「蓮姨……」
蓮姨一愣,隨即神情一鬆,以為她想起了什麼,可那片刻的喜悅很快又在殷知微茫然的眼神中沉了下去。
蓮姨抿了抿唇,一時不知該放心還是該失落,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只是輕歎一聲,轉身去收拾桌上的藥壺。
屋內一時無話,只有湯藥翻騰的聲音與窗外風過枝梢的細響。
殷知微靜靜盯著蓮姨削藥草的背影,眼神微沉。那動作熟練從容,連翻捻藥材的力道都精準得讓人挑不出差錯——這樣的照料,不是鄰里情份能培養出的默契。
她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蓮姨!不好了,是馬家小子的病又犯了,還高燒不退,張婆說妳有法子……妳快去瞧一眼吧!」
那聲音帶著哭腔,顯然是個年輕女子。
蓮姨一驚,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殷知微,眼底有一絲遲疑:「妳……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殷知微微微頷首:「我沒事,你去吧。」
蓮姨點點頭,連忙提起藥箱出門,還不忘囑咐:「別亂走,屋後有些深井沒蓋好,當心。」
門被帶上,屋內再次安靜下來。
屋內一時無聲,殷知微靜靜坐著,視線不自覺落在那一簍簍藥材上。
那些藥材名字似乎刻在腦海裡,還能分辨出用途,那一把像鼠尾的,是山銀花,可清熱解毒;那顆泛黃如球的,是乾槐實,能止血固經。
她皺了皺眉,心底有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感正一點一滴滲出,像是手指觸碰了舊傷,痛楚與溫度一同攪動記憶深處,她到底為什麼會對這些這麼熟悉?
正當她欲起身靠近看清,門外再次傳來敲門聲。
「蓮姨!在家嗎?快開門啊,是小順子的熱還沒退,人都燒迷糊了……我娘說您懂得看病,求您幫幫忙!」外頭人的聲音嘶啞慌亂,帶著哭腔。
她一愣,原本要起身的動作頓住。
「他今天開始吐白沫了,說胡話,身上還起了小紅疹……,我怕是腦疾,要是晚了……。」外頭的人繼續急切地敲著門。
殷知微眉心一蹙,腳步未動,口中卻已脫口而出:「是不是頭後有熱感,手腳冰冷?眼白泛紅、脈跳急促?」
門外的人一怔,也不知道回應自己的是誰,便當對方是蓮姨,連聲答:「對對對!正是!姨,您快看看要用什麼藥才好?」
「葳蕤三錢,連翹五錢,薄荷少許……煎兩碗水取一碗,先餵半碗,半日內再餵一次。」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卻已脫口而出,她瞬間摀住了嘴,又怕自己說的不對,連忙道「……也不一定對,只是我忽然想起這幾味藥,好像用過。」
怪了,她怎麼知道的?
門外的人連聲道謝,腳步聲漸遠,她卻仍立在原地,手指微微顫抖,像是剛從夢中驚醒。
那些藥方,她沒有思考,沒有推理,彷彿早已植入了她的骨血。
儘管後面她遲疑了下,但她清楚,自己絕不會說錯。
她站在門後許久,直到風從窗縫溜進,掀起桌邊的藥巾一角,才像是從思緒中驀地驚醒。
緩緩回過身,看著屋內這些樸實卻井然有序的佈置,茶壺放在日光照得著的位置,簷下曬的藥材排列有致,甚至窗邊那張小凳子的高度,都像是為她量身打造般,像原本就屬於她的位置。
她努力地去回想今日以前的事情,卻如抓風撈水,徒勞無功。腦海裡只浮現一些模糊的輪廓與片段聲音,無從拼湊,也無從解釋。
這副身體、這間屋子,甚至那些信手拈來的藥方……她明明不記得,卻又彷彿早已習以為常。
她忽然有些冷,像是背後有什麼被遺忘很久的東西,在某個角落慢慢甦醒。
她順手整了整衣襟,指尖掠過胸口時,一道細微的刺痛忽地閃過,快得像錯覺。
她愣了一下,低頭掀開衣物細看,只見肌膚平整無異,既無傷痕,也無瘀痕,甚至連泛紅都沒有。
那刺痛不深,卻像一道極細的水痕,自內而外潤開,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異樣。
她按了按心口,心裡升起一股說不上來的古怪。
難道她的身體在這之前有其他疾病?
也許等蓮姨回來,再想辦法問問。
她現在連自己為何在這裡、又究竟是誰,都說不清楚。當下能做的,也只有先活著,把眼前的事一樣樣捋順。
她慢慢在桌邊坐下,順手拈起一把藥材,放入缽中。動作生疏中帶著幾分自然,像是身體記得的比她還多。
她沒多想,只是靜靜搗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