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營運的最後一日,如同絢爛的煙火在夜空綻放至極致。「問心咖啡」的熱度持續燃燒,直至打烊時間,仍有三五顧客戀戀不捨地啜飲著杯底的餘韻。
送走最後一位客人,關上明亮的店招,店內瞬間陷入忙碌後的寧靜。盤點、清潔、復原、結算… 瑣碎卻必要的閉店工作,在吳欣有條不紊的指揮和團隊的協力下完成,牆上時鐘的指針已悄然滑過深夜十一點半。
連續兩週高強度的運轉,讓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但眼底深處卻閃爍著一種被成就感點亮的興奮光芒。
何問看著吳欣收拾好隨身背包,準備獨自踏上歸途,心中驀地升起一股強烈的念頭。他拿起車鑰匙,語氣不容置喙:「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吳欣本想婉拒,但對上何問那雙在疲憊中依舊透著堅持和不容反駁關切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最終輕輕點了點頭:「…謝謝老闆。」
車子駛入深夜的街道,少了白日的喧囂,只剩下引擎的低鳴和路燈飛速掠過的光影。何問這才發覺,吳欣的住處竟在城市的另一端,距離咖啡館有相當一段路程。
他側目看向副駕駛座的吳欣,她倚著車窗,臉龐在窗外流動的光影中顯得有些朦朧,濃密的睫毛下是掩不住的倦意,但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似乎還沉浸在試營運圓滿落幕的喜悅裡。
車內流淌著舒緩的音樂,何問打破了沉默,聲音在靜謐的車廂裡顯得格外溫和:「這兩週試營運,忙得腳不沾地,感覺如何?有什麼特別的心得嗎?」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吳欣積蓄已久的情緒閥門。
聽到何問的詢問,吳欣轉過頭,眼睛在昏暗中亮了起來,那份疲憊似乎被瞬間湧上的興奮沖淡了不少。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和清晰的反思:「感覺…比我想像中要難好多好多!」她坦率地承認,「開店前想的各種流程、應對,真正面對源源不斷的客人、各種突發狀況時,才發現理論和實戰完全是兩回事。剛開始那幾天,尤其是第一天,真的有點手忙腳亂,心裡慌得很。」
她回憶著,語氣卻沒有抱怨,反而充滿了克服困難後的篤定:「但是,很神奇的是,好像每次覺得『啊,這下完了』、『這問題好棘手』的時候,」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慶幸,「又總能很快地找到方法,或者大家一起想辦法,問題就…順利解決了!好像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她笑了起來,聲音清脆。
接著,她的語氣變得更加認真:「還有就是帶人…這真的是個大學問。怎麼讓夥伴們既清楚自己的責任,又能互相支援,保持積極的態度…我還在摸索。不過,看到他們從生疏到上手,看到團隊慢慢有默契,那種成就感,真的…遠遠超出我自己的預期!」她眼中閃爍著純粹的滿足光芒。
何問靜靜聽著,感受著她話語中那份蓬勃的成長力量。他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忽然問了一個看似突兀卻意味深長的問題:「聽起來都是滿滿的收穫…那,有沒有覺得失去了什麼?」
這個問題讓吳欣愣了一下。她歪著頭,認真地想了又想,眉頭微蹙,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帶著點困惑和坦率:「失去的?…好像,真的想不出來耶。」何問沒有追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目光更深邃了些。
話題轉向了店裡一些有趣的客人和瑣事,車內的氣氛輕鬆而融洽。然而,這份輕鬆,在一個多小時後,車子緩緩駛入吳欣租屋處所在的街區時,被眼前的景象徹底打破。
車子在一棟老舊的公寓樓前停下。時間已過午夜,路燈昏黃,光線勉強勾勒出建築的輪廓。斑駁的牆面、鏽蝕的鐵窗、樓梯間透出的微弱燈光顯得搖搖欲墜。更讓何問心頭一緊的是,那棟樓的入口處,竟然連一扇像樣的大門都沒有!一個黑洞洞的門洞敞開著,彷彿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安全防護形同虛設。
他的目光掃過街角,昏暗的騎樓陰影下,隱約可見蜷縮著的人影,是露宿的遊民。深夜的寂靜在此刻顯得格外壓抑,甚至帶著一絲不安的氣息。
何問的眉頭瞬間鎖緊,他看向正準備下車的吳欣。女孩臉上帶著工作圓滿結束後的些許興奮殘留,正低頭解安全帶,似乎對周遭環境的陰暗與潛在風險早已習以為常,或者說,疲憊讓她暫時忽略了這份危險。
一股強烈的不安和難以言喻的保護欲瞬間攫住了何問。他幾乎是立刻推開車門下車,繞到副駕駛座這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太晚了,這邊環境…不太安全。我送你上去。」
這次,吳欣沒有再推辭,她似乎也感受到何問語氣中的凝重,默默地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那黑洞洞的門洞。樓梯間狹窄而陡峭,聲控燈時靈時不靈,光線忽明忽暗,空氣中瀰漫著潮濕和陳舊的氣味。何問沉默地跟在吳欣身後,每一步都踏得沉重。
終於到了五樓,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房門,就是吳欣的棲身之所。「我到了,老闆。」吳欣拿出鑰匙,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裡格外清晰。「好。」何問點點頭,沒有再上前一步,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目光沉穩地看著她。
吳欣打開門,屋內透出一點燈光,她回頭對何問露出一個感謝的微笑:「謝謝老闆送我回來,您開車小心。」「嗯,早點休息。」何問的聲音低沉。
直到看著吳欣的身影完全進入屋內,房門輕輕關上,鎖舌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何問才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般,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沒有再多做停留,轉身,步伐比上來時更加沉穩而迅速,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樓梯轉角。
下樓、上車、發動引擎,何問握著方向盤,目光透過車窗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棟沒有大門的老舊公寓,以及騎樓下的陰影,眼神複雜難辨。深夜的街道上,車子平穩駛離,但何問的心中,卻已掀起了波瀾。
隔日,「問心咖啡」內少了試營運的喧囂,多了幾分戰役後的平靜與沉澱。吳欣雖然只睡了幾個小時,但精神卻異常飽滿,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她拿著一份整理好的試營運報告,迫不及待地找到何問。
報告上,數字清晰而有力:營業額、客流量、顧客反饋分析…每一項都超出了他們原先最樂觀的預期,整體營收甚至比預期高出了兩到三成!「老闆,您看!」吳欣的聲音裡滿是壓抑不住的欣喜和自豪,「我們真的做到了!比預想的還要好很多!」她指著關鍵數據,臉上是純粹的、付出後得到豐碩回報的滿足笑容。
何問接過報告,仔細地翻看著,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當然為這份成績感到高興,這證明了他們的理念、吳欣的努力和整個團隊的付出沒有白費。然而,作為一個經歷過創業起伏、深知市場無常的過來人,那份喜悅之下,更多的是冷靜的審視。
他抬起頭,看著吳欣那張因興奮而微微發紅的臉龐,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必要的沉穩:「做得很好,吳欣,你們整個團隊都非常棒。這份成績單,很漂亮。」他先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但隨即,話鋒一轉,帶著長者的睿智和過來人的提醒:「不過,我們也要清醒地認識到,這很可能只是『開店的蜜月期』。」他看到吳欣臉上的笑容微微一頓,繼續說道:「新店開張的新鮮感、促銷活動的吸引力、社交媒體的初期爆發…這些因素疊加起來,創造了這個高峰。但熱潮過去後,業績回歸到一個更平穩、甚至可能有所下滑的常態,是非常正常的商業規律。」
他注視著吳欣的眼睛,語重心長:「現在高興是應該的,但千萬別因此就自得意滿。真正的考驗,在於如何在熱度消退後,依然能留住客人,維持甚至提升業績。如果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到時候業績下滑帶來的心理落差和壓力,可能會讓人承受不住。」
這番話,像一盆溫度恰好的冷水,輕輕澆在吳欣過熱的興奮上。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認真思考的神情,甚至帶著一絲被點醒後的赧然:「…是喔?我…我沒想那麼遠。」她老實承認。
何問見她聽進去了,神色緩和,帶著分享經驗的誠懇:「不是故意要潑你冷水。只是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態,有時候現實得很。」他順勢講起了自己當初開第一家小咖啡館時,經歷過的開門紅、隨後的平淡期、甚至遭遇過的惡意競爭和經營瓶頸。
那些真實的、帶著些許苦澀的故事,讓吳欣聽得入神,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理解,再到深深的認同。她用力地點點頭,眼神變得更加堅定和成熟:「我明白了,老闆。謝謝您的提醒,真的…受教了!」這一刻,她不僅收穫了成功的喜悅,更收穫了一份寶貴的商業警醒。
辦公室裡,晨光透過百葉窗灑下條紋狀的光影。何問看著眼前已迅速消化了他的提醒、眼神恢復清明的吳欣,知道時機到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決定性的鄭重:「吳欣,現在有空嗎?」「有的,老闆。」吳欣立刻坐直身體,神情專注。「好。」何問點點頭,「我們來談談你試用期滿轉正職的事情,還有之前提過的那些員工福利細節…」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彷彿接下來的話語需要更多的力量,「另外,」他加重了語氣,清晰地說出了那個關鍵詞,「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意願『投資入股』『問心咖啡』?」
「入股?!」這個詞顯然完全出乎吳欣的意料,她睜大了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以她目前的經濟狀況和認知,「投資入股」簡直是天方夜譚。
何問彷彿看穿了她瞬間的抗拒和自我否定,立刻抬手,用一種近乎強勢的語氣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拒絕:「等等,你先別急著用過去的經驗來判斷,也別覺得不可能。聽我說完整個方案!」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也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吳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何問的語速平穩,條理清晰,像在陳述一個早已深思熟慮的計劃:「首先,轉正後的月薪,調整為五萬五千元。」這個數字讓吳欣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何問緊接著說:「其中,」他強調了這個轉折,「每月會固定從你的薪水中扣除五千元,作為你的『入股基金』,持續扣除一年。」他看著吳欣的眼睛,解釋其意義:「這五千元,不是消失了,而是累積成為你在『問心咖啡』的股權。一年後,這筆錢累積的六萬元,就是你的初始股本。」
他停頓了一下,給予她消化的時間,繼續道:「一年之後,如果你覺得看好咖啡館的發展,想要增加投資,或者因為個人原因想要減少股份,甚至選擇把這筆股本抽回,」他攤了攤手,語氣帶著極大的自由度和信任,「都隨你。決定權完全在你手上。」
吳欣還沉浸在「五萬五」和「入股」的雙重震撼中,何問的話鋒卻再次一轉,指向了另一個更為私密、也更為衝擊的話題,語氣自然得彷彿在討論天氣:「還有,你現在租的那個地方,」他沒有描述昨晚看到的景象,但語氣裡的不贊同和關切清晰可辨,「退掉吧。」他直接拋出解決方案:「咖啡館後面連著的那間小套房,空著也是空著。你搬過來住。押金什麼的免了,」他揮揮手,彷彿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每個月租金,就從你薪水裡扣一千塊。」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看著吳欣,清晰地總結出這個方案對她當下財務的實際影響:「也就是說,雖然你的月薪加到了五萬五,但扣除每月五千的入股基金,再扣掉一千塊房租,」他停頓了一下,說出那個對比強烈的數字,「你實際每月拿到手的現金,只比之前實領兩萬三的時候,多了一千塊。」這個方案,環環相扣,既給了她遠超預期的薪資和成為股東的可能性,又「強行」解決了她惡劣的居住安全問題,但實際到手的現金流卻增加得極其有限。
信息量巨大,邏輯嚴密,且完全主導了方向。吳欣徹底呆住了,眼睛瞪得比上一次聽到預支三十萬時還要圓,還要大,彷彿無法理解這複雜又充滿善意的安排。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只能發出一個短促的氣音:「我…」 腦海裡一片混亂:老闆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入股?住在店後面?薪水加了又好像沒加?無數個念頭翻騰衝撞。
何問沒有給她理清思緒和組織語言的時間。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種長輩般的關懷和不容反駁的決斷,徹底為這次談話畫下了句點:「好了,別說了。」他的目光溫和卻極具力量,直視著她驚愕的雙眼,「就這樣定了。」彷彿覺得這衝擊還不夠,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將搬家這種瑣事也一併安排妥當:「這幾天自己找家靠譜的搬家公司處理一下。搬家費用我先墊付,下個月開始從你薪水裡分期扣回來。」
說完,他不再看吳欣的反應,轉身走向吧檯,彷彿剛才只是敲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工作事項。留下吳欣一個人站在原地,手中還捏著那份試營運報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腦海中迴盪著何問最後那幾句不容置疑的話語,以及那套複雜到讓她暈眩、卻又溫暖到讓她鼻酸的方案。空氣中,只剩下咖啡機運作的輕微嗡鳴,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