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場決鬥發生之後,已過了兩日。兩天前,安索與塞里克幾乎一手造成史上最不堪的宮廷醜聞。然後國王以輕若羽毛的幾句話,卻勝過萬劍齊鳴的結束那場鬧劇。
接著──什麼都沒發生。整整兩天,完整無缺的寂靜。
顯然也就是斷頭臺落下前那一刻,那種寂靜。所以,當侍從在近午時分找到我時,語氣謹慎,眼神更甚──我並未多問。我已明白,這不會是什麼社交邀請。
這是命運已至。
我被帶到王后的私人沙龍。那裡的一切都是絨布、絲緞與柔軟,薰著薰衣草與權力的氣息。但今日,氣味變了。變得像是──
後果、懲罰、終局。
王后維麗絲並非獨自一人。
窗邊等著一位女子。年長,冷峻,骨架如鳥籠裡的銀絲,藏在一襲筆挺的藍色長裙裡,整個人坐在一張高背的輪椅上,樣子更似王座而非輔具。她沒有等人介紹,也不假辭色。
「喔。」她一開口,聲音就像斷線的針。目光在我身上掃過一次,冷漠而無動於衷,接著微微轉頭看向王后。「是,我明白了。」
王后連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微微抬起下巴,面無表情。
「沒錯,」那女子繼續說,「我確實在幫你一個大忙,維麗絲。我甚至都懶得謙虛。」
「我也不打算否認,梅莉史丹,」王后語氣平平,雙手整齊地疊在膝上。「作為我表親,你是少數具資格收留她這樣身分的人。」她停了一下。「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早點想到──在損害發生之前。」
那女子──梅莉史丹夫人──乾笑了一聲,像陳舊羊皮紙摩擦的聲音。「哼。只有在方便的情境裡,我才是你表親。」
「我當真,非常感激你願意接納她。」王后說。
「好了,維麗絲。我也還記得我們當年經歷的那些。」
王后這才轉向我,目光如冰。「梅莉史丹夫人已慨然同意接你入她的家中。」
停頓了一息,並非是因為同情。
「即刻生效。你自今起會移居至她那裏,直到另行通知為止。」
我站得筆直,一動不動。
梅莉史丹女士轉回銳利的目光,看著我。「相信我,女孩。就我所聞,在塵埃落定之前,你也不會想待在宮中。這其實已經算是種福氣了呢。」
「我──」我本來剛開口要回說我懂,隨即收聲。深吸一口氣,平穩地道:「我感謝您的仁慈與寬厚,梅莉史丹女士。」
她挑了下眉。「嗯,倒還不笨。」
王后起身。
「不必收拾行李了。你的東西,都會由下人送去。」
我依然不動。我本來就沒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她也知道。
而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終於擺脫了某樣麻煩之物。
「我建議你快快道別,」她說。「梅莉史丹女士即將出發。」
梅莉史丹調整她的手套。「走吧,女孩。我可沒空陪你耗到下個世紀。」
接下來的沉默,如落雪般絕對。
我微微低頭,隨著那位被派來抹滅我的存在的女子,一同離去了。
長廊中,她的僕人無聲地推著輪椅,我也無語跟在他們身後。
走了一段之後,梅莉史丹才輕輕哼了一聲。
「好吧,至少你懂得該閉嘴的時候。」
她喃喃自語:
「我們應該是還能處得來。」
✦
梅莉史丹女士的馬車穿過王宮最後的庭院大門,拋光木身閃著儀式感般的光。
但當然沒有隨侍,沒有大張旗鼓地送行。只有車輪壓過石地的聲響,與蹄聲敲進晨光裡的空寂。
宮殿自藤牆與常春籐後隱去。
我坐在她對面,她早已把披肩緊緊裹在肩上,彷彿空氣都令她厭惡。她的目光筆直,頤抬得高高的,整個人都透著事先準備好的不屑。
自我們上了馬車後,她一句話也沒說。
我也是。
直到腳步聲從遠方陣陣傳來──
靴底踩踏著石子,急促而沉重。
馬車在大門口稍稍減速,只為了讓守衛點頭放行。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柱廊之外的小徑上──喘著氣、遲了一步的──
迦然。
在奔跑。
不是快步行走,而是真正急奔著。踩著碎石路,嘴裡喊著我聽不清的話,胸膛起伏,目光牢牢鎖在馬車上。彷彿若沒人攔下,他便會一直追著追到森林的盡頭。
我猛地前傾,將手貼在窗玻璃上。
我知道我不該。
但我必須看見他。
我需要他看見我。
我們的目光在玻璃框中交會──那一瞬,世界只剩我們兩人。
沒有王后,沒有梅莉史丹,沒有宮門的侍衛。沒有我接下來要去的路,也沒有我即將承受的懲罰。
只有他。
那個從不向我索求分毫,卻給了我所有的人。
然後──
馬車轉彎。
大門闔上。
他消失了。
我緩緩坐直回座,雙手顫抖,依舊是平放回了膝上。
我一聲未出。但眼淚已靜靜滑下臉頰,一道一道,無聲卻頑強。因為若我此時抬手去擦,若我讓自己展露出那麼一絲軟弱,我可能會當場碎裂。
對面,梅莉史丹女士終於開口了。
聲音乾如深秋落葉。
「老天,」她說,沒抬頭,「我到底惹上了什麼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