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抵達下宮庭院時,人群早已聚集的水洩不通。
並無任何官方儀式:沒有旗幟,沒有侍從宣告姓名或意圖。但在這座皇宮裡,真正的奇觀極為罕見,皇家沾邊的更是鳳毛麟角,於是消息傳得極快。
礫石廣場中央形成一個圓圈。絲綢與天鵝絨加身的廷臣們站得不遠不近──既能保證視線,又足以假裝自己並非急切的來湊熱鬧。耳語如電流般低鳴,細細地穿梭在空氣裡,讓整個氣氛繃緊至幾近可觸。我靜靜穿過了人群,來到邊緣。
沒人阻攔,也沒人特別指名道姓,但我能感覺得到那些目光──銳利、斜睨,像是在等著看我會不會是下一個走進那暴風圈的人。
而在那圓心之處,是兩名決鬥者。
塞里克從容自在的斜站著,外套脫了,袖口捲至前臂,手中一把劍與其說是武器,更像是某種配件──他當是在拿酒杯,優雅得無可挑剔,彷彿早已對這場鬧劇感到無趣。他嘴角掛著那抹熟悉的半笑──那種當對方太過認真時,他便會現出的諷刺嘲意。
相比之下,安索宛如嚴備著等上戰場。他的站姿如教科書中的完美:脊背挺直,肩膀穩固,全身每一道線條都繃緊在紀律之下。但他劍握得太緊,額上已是汗珠凝聚,全身因憤怒而緊繃,像是隨時都可能馬上崩斷,然後進階撲擊。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或許是一句話,或許是一口氣未下,或是一眼過長,一笑過深。無論起因是什麼,這場事,原本就不該走到這裡。
但不知怎麼,竟是落到這種地步。
一場宮廷決鬥。
為了我。
有人先釋出訊號──可能是某個手勢,我沒看清是哪一個先動手的──
反正,他們開始動手了。
起初,看起來還像是排練好的套數。有所節制,幾乎優雅。
安索突刺,塞里克側身閃避。鋼光在餘暉下閃現,乾淨利落。那一瞬間我竟想:這肯定是場惡作劇還是玩笑吧──某種過分有禮的男子氣蓋之荒誕情節。
塞里克幾乎沒使力。他輕易撥開安索的劍,就像揮走一根羽毛,旋身的幅度甚至有些過度。
他根本就在表演。
而安索不是。他下一擊更重、更快。
兩人刀劍交擊,發出金屬摩擦的尖響。節奏開始斷裂。
塞里克的笑意褪去,再次格擋──這次更近──而安索並未給他喘息的空間。
又是一記突刺。這一次,鋼刃劃破皮膚。
塞里克的劍臂上,鮮紅乍現。
人群驚呼。
塞里克靜住。他低頭看那傷口,神情難辨,再抬頭看向安索。
有什麼變了。
他挺直身子。緩緩地,聳肩一次。
然後他動了──凶狠、冷冽、帶著明確意圖的精準。
劍光疾閃如風暴再起。不再有多餘的動作,不再有姿態與戲碼──只剩徹底而無情的攻防。鋼鋒撞擊鋼鋒的聲音變成鼓點,一聲高過一聲,將人群的竊語切斷如斧。
安索咬牙。塞里克咧嘴。他們繞圈,交鋒,旋轉,就是要爭個你死我活。
不惜兩敗俱傷。
我忘了呼吸。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劍刃糾纏,肩膀相撞。他們已身陷其中,沉迷於自己所要證明的東西。現在只要一招錯,結果就不會只是見血,而是見骨。
會是終局。
依然,沒有人喊停。
因為這場決鬥,早已與我無關。這是自尊,是傲氣,是某種他們無法放下的東西──直到見到對方潰敗到全然碎裂,方可罷休。
誰敢插手那樣的場面?
就在毀滅與絕望似乎要取得最後勝利的那一刻──
他出現了。
沒有宣告。沒有預兆。沒有傳令官高聲報名。
國王。
他自遠處拱門間步出,彷彿從頭就站在陰影裡默默觀察。無侍衛隨行,無喧譁追隨。只有那種絕對的寧靜,當權力最大者選擇不再多言時,自然降臨。
決鬥未立刻停下。最後一次劍鋒相撞,一口紊亂的喘息。
然後,他的聲音劃破庭院,如鋼刃切石刀。
「夠了。」
萬籟俱寂。
塞里克先收劍退後,劍臂仍滴著血,胸口起伏,餘下的全然靜止。
安索猶豫。
國王未再提高聲量,也沒有重複命令。
「可以收劍了,」他語氣溫和。「或者,你們也可以繼續冒著對我不敬,來贏得這場決鬥。」
絕對的寂靜。
安索的目光在對手與那位無言旁觀者之間來回。他的劍臂微微晃動──然後垂下。劍落在礫石中,聲音沉悶而終結,彷彿連它自己也為幾乎成為什麼而感到羞恥。
國王轉身,未再說一句話。就這樣,事情結束了。
在人群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他已轉身離去,沿著花園階梯而下,彷彿這一切從未發生。彷彿它從未重要。
人群開始動了起來,低語如煙蔓延。而我──
我走向那鬆動的人圈中心。
他們仍然佇立於原地。塞里克袖上血跡未乾,下顎緊繃,不知是勝利還是鄙視。安索氣息紊亂,將劍棄於礫地之中。
我在他們前方幾步遠處停下腳步。只是──站在那裏。
「安索,」我開口,聲音幾乎因壓抑的怒氣而顫抖,「你做了什麼?」
他的眼神猛然朝向我。
「這樣子,夠做為證明了嗎?」
我胃裡一陣翻湧。
「別把這推到我頭上,」我咬牙道,「我從來沒要過這一切。」
他張開嘴,但我先一步斬斷,語氣冰冷,乾脆俐落。
「你根本不懂自己的所做所為,對我會造成什麼影響。對吧?」
我眼神冷硬。
「你從來就不管。」
他動搖一縮。
我已經轉身,在能看見他如何回應之前離開了。
強迫自己走開──在失望與絕望還來不及落地之前。
在我還未允許自己回頭,再看一眼那個曾經讓我有過些什麼感覺的人──如今站在那裡,茫然無知的宣布了我的判刑──
還自己以為那叫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