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從不公平。
它不倒帶。它重塑。把某些邊角磨鈍,又把另一些邊緣打磨得銳利能割人。
它從來不真是發生過的事情本體,而是留下的痕。
一個凝視得過久的眼神,一個或許有或沒有意義的親吻,一道你以為早已忘卻的聲音,在腦海中像薰煙一樣蜿蜒回旋。
這些故事是記憶的碎片。
它不是事實,也不是謊言。只是記憶在伸手觸碰的那一瞬間,在字裡行間所呈現的形狀。是一段段幾乎發生,與發生之後的片刻。是從來未曾完整呈現的隻字片語,構成了剪影。
也許回憶本該如此。
別為了揭示什麼真相去讀它。
只是為了記得當時的一份悸動。
因為有些片刻,再也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回來。
她的版本
那年夏至節,我是一個人去的。
不是因為沒人陪——雖然一方面來說,也確實如此——而是那夜的空氣,總讓人覺得不需要結伴同行。燈籠在攤販之間飄搖,像一群迷途的星星,暖琥珀色的光線掛在濃墨似的夜空上。炭火煙霧從烤爐裡捲起,空氣裡飄著茴香羊肉和蜜漬水果的氣味。某處傳來了音樂——魯特琴、輕鼓、一個女子的異國之音,忽高忽低,像不是為被聽見而唱,只是為了被記得。
我繞著人群的邊緣行走。既不是歡笑中的一員,也不完全是外人。我喜歡那燈光,那喧鬧,那仿佛從別的世界借來的氛圍——那裡沒有人指望我屬於其中。
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他。
我想,他已經看了我一段時間。他站在人群中顯得太過安靜,格格不入。
他的衣著得體,連袖口都熨得筆挺,髮絲帶著某種不曾向風與睡眠低頭的彎曲。長得俊朗,是那種帶著西城銳角的好看。
但讓我略起戒心的,是他的自信:筆直的肩膀,不慌不忙的步伐,那種早就認定只要出現就能贏得世界的男孩。
而不知為何,他朝我走來。
「妳自己一個人。」他說,不是提問,是陳述。
「你也是。」我回。
他笑了。那笑容很迷人,不膩,看起來像是練習過的。
「沒錯。但我很少覺得寂寞。」
「我看起來寂寞嗎?」
他歪著頭,像是對著某種半決定要欣賞的事物。「妳看起來……像誰也碰不到,但好像又不甘於此。」
我本該轉身離開的。但我笑了。那笑是無意的,有些銳利。
「老天啊,你平常都這樣排練對白嗎?」
他似乎被我的回嘴嚇了一跳。但說句公道話,他也笑了,而且是真心的那種。
「好吧,我認了,那台詞真的很糟糕。」
「不只糟,簡直是悲劇。」
「妳很奇怪。」他這麼說。
「從小就被這樣說。」
「奇怪,還有點……幽默。」
「也好看?」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一愣,隨後笑出聲來。「那也有。」
我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古龍水之覆蓋著乾淨的氣息,是棉布料被陽光曬出的清新。我喜歡他看著我的方式,不是因為我的格格不入而不安,而是因此對我產生了興趣。
於是我們聊了起來。談得不深,話講的也不聰明。只是——剛剛好。
那個年紀的調情,是種互相試探的越界。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兩人都也夠好奇。
他的手指輕輕碰過我的,我沒有躲。
後來,我們就一起繞到染布攤後面,穿過空的木箱和捲著的帆布,直到音樂遠成背景。來到了兩座屋子之間的小巷裡。
他吻了我。我也回吻了他。
他的手一開始很小心,後來就不太小心了。
當他把手探進我襯衫裡時,我扣住他的手腕。
「不行。」
他停下了。沒有爭辯。
「我是不是太快了?」他低聲問。
「是。」但我們還是繼續吻著。
後來——或許是幾分鐘、或許更久——當他再度伸手,我沒有阻止他。
我只是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感覺。我不害怕,也沒有被逼。我只是……在那裡,與他一起。
而我想知道,渴望會把人帶往何處。
他並不笨拙。但也說不上技巧高超。只是個男孩。
不痛。談不上完美。甚至不是什麼特別值得一記的體感經驗。但我記得那一陣之後的寧靜。我們的呼吸。屋簷上方的天空,帶著星點的紫藍,像瘀傷一樣悄悄展開。
我躺在那裡,衣襟半開,汗水在肌膚上微涼。
他看著我,像我做了什麼讓他驚訝的事。
「妳應該告訴我,」他說。
「告訴你什麼?」
「這是妳的第一次。」
我轉過頭。「那該有什麼意義嗎?」
他眨了下眼,然後吞口氣。「有啊。我是妳的第一個。」
「是啊。」我說。「你是。」
他好像在等某種重量落下,但什麼都沒有。
「對你來說,那代表什麼?」我反問他。
他輕撫我的頭髮,「對我來說……那意味著一切。」
我不懂。不是真的懂。但那一刻,他很柔軟,不再是那個帶著挑戰走來的自信男孩,而是某個靜靜的,幾近靦腆的人。
他又吻我。溫柔得好像我是一件易碎物,而他直到此刻才發現。
我也吻了回去。
就在我們嘴唇再次相貼時,第一朵煙火在天幕綻放——金與紫,短暫且燦爛。聲響慢了半拍,把夜撕開。
他抬頭。我也抬頭。
而那一瞬間,真的好美。
並非是愛。
是因為它發生了,而我會記得它。
不只是這個男孩。
而是這一刻。
這片天空。
這份熱度。
與這其間的靜謐。
是這一晚的我,剛跨出了第一步。
還沒等著成為誰所想要的模樣。
他的版本
我是在還沒打算開口之前,就先注意到她的。
她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獨自走過燈籠攤位,雙手在身旁輕輕擱著,眼神漂浮,像是沒有任何要停下的打算。其他人都成雙成對,或一群一伙,在仲夏夜的微醺裡喧鬧不已,而她彷彿渾然不覺。或者,也許是她注意到了,只是選擇不在意。
她給人的感覺,不是疏離,卻也不親近。像是被錯誤地安置進了這場節慶裡,正靜靜等著時間過去,好回到她原本該去的地方。
我本該就此作罷。但我沒有。
那份抽離感讓我想接近她,想拆解,想看看若是讓她無防地笑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於是我走進她的路徑。
「妳自己一個人。」我說。這開場太拙劣,像句評斷,明明我只是想描述。
她毫不遲疑:「你也是。」
她的眼睛對上我的,清澈、鎮定、沒有興味。
我擺出一貫有效的微笑。「沒錯。但我很少會感到寂寞。」
「我看起來寂寞嗎?」
她的語氣帶著那種微微發亮的銳氣,不刺人,但銳利。她在笑我——只是輕輕的,不帶惡意,但絕不迎合。
那讓我內心有種莫名的扭動。不是受傷,是被認出來的感覺。
她很漂亮,這毫無疑問,是任何人見到她第一眼都會說出的話。但還有另一種東西……那藏在眼底一閃而過、難以捉摸的光——是讓我無法離開的原因。
「妳看起來……像是無法觸碰的那種人,」我說,試圖說出最接近真實的版本,「但又像是——在努力不讓人如此覺得。」
她挑眉。「我的老天。你這話,是事先排演過的?」
我笑了,比預期的更放鬆。不是嘲笑她,是嘲笑自己。她一眼看穿,而我竟不覺得惱怒。
「好吧,」我承認,「確實很糟。」
「不只是糟,是災難。」
「妳很奇怪,」我說,話一出口才後悔。但還是接上了,「奇怪,還有點幽默。」
她偏了偏頭。「還有好看?」她問,語氣平平。
我本該覺得尷尬,卻沒有。
「是,」我說。「那也是。」
我們之後就一起走了。沒有明確的理由。只是因為——沒有誰轉身離開。
那段對話有些彆扭。小心翼翼。句句話像是踏在未鋪好的石階上,總是落不到預期的位置,卻仍舊往前走。我逗她笑了一次——那笑是真實的、措手不及的、卸下防備的——讓我達成了某種成就感,彷彿我贏得進入了某個秘境的權利。
後來,我們溜進了人群的邊緣,穿過女裁縫的布棚後方的陰影,一處無人過問我們是誰的角落。
我先吻了她。很輕。不是因為我覺得她需要輕柔——而是我自己需要。
她沒退開。
一吻變成兩次。手在彼此不該熟悉的輪廓上摸索。她的呼吸卡了一下,但沒有阻止我。
當我的手指滑入她上衣時,她攔住了我的手腕。
「不行。」她說。清楚。不是生氣。只是確定。
我立刻停下來。「我是不是太快了?」
「是。」
但她沒離開。沒推開我。而當我們再次親吻,那感覺變了。她的嘴在我唇下打開。她的身體向我靠近。當我再度觸碰她——這次更慢——她沒有說不。
我當時心想,這件事就是這樣了。
不是什麼儀式。不是誓言。只是炙熱、呼吸、還有彼此的渴望。
那不是完美。我本就不期盼完美。但那是真實的。
結束後,我們靜靜躺著。她的頭仰望著夜空,髮絲像墨跡流淌在石板上。她的皮膚在我指尖下仍有餘溫。
然後我意識到了。
「妳應該告訴我,」我說,聲音有些發顫,不太對勁,「這是妳第一次。」
她轉過頭來。「那為什麼重要?」
我一時無語。不知該怎麼解釋。
「對我來說重要,」我終於說,「我是妳的第一次。」
「是的,」她說。「你是。」
她說得很平淡。沒有重量。沒有意義。只是事實。
而我不知道為何,竟然覺得刺痛。
「那對我來說……那是一切,」我說。因為那是真的。對我而言。
她沒有反駁。但也沒有附和。
我吻了她。輕輕地。想用那吻,改變那句話留下的沉默的形狀。
而她回吻我。
就在那時,天際炸開第一束煙火——金色與紫色,璀璨而短暫。聲響稍後才跟上,撕裂了夜的沉靜。
她抬起臉看著。 我也一樣。
在那一刻,在那凝住呼吸的瞬間,我想——我可能會愛上這女孩。
我當時還不知道,一個這樣的時刻,會碎裂得那麼快。
也沒預料到——要忘記它,會有多難。
他的版本 —— 多年以後
我曾以為,那個夜晚是有意義的。
夏日節,燈籠搖曳,夜色熾熱。她的吻還殘留在我嘴裡的時候,煙火就在天際綻放。
我反覆在腦海裡重播那一幕,一次又一次。彷彿只要記得夠久,它就不會改變,就能維持原樣。不會被後來的種種染上痕跡。
但它終究改變了。如今再回想,我已不再看到她的笑,也不再聽到她那句輕快的取笑。我只看到她最後看我的那一眼——平靜,無法讀懂,就像我是一個她早已決定不再信任的陌生人。
或許我真的只是個陌生人。
天啊。
她從未說過她愛我。而我曾告訴自己,那沒關係。愛本來就不只是衝動,可以慢慢來。只要我們結婚,只要她成為我的人,那份情感終究會沉澱為某種完整。
可現在我不確定她是否曾真正渴望過那一切。
抑或我只是把她的沉默誤認成默許,把她的靜止誤當作了順從。
那個夜晚,她說了「好」。
最後她讓我碰了她,我以為——我真的以為,那代表什麼。我是她的第一次,那就代表我與眾不同,代表我是被挑選的,是她唯一的選擇。
但她在湖邊看著我時的那種眼神——
像我什麼都不是。
像我從來都不是什麼。
那眼神,在我腦海裡像一根倒刺扎得越來越深。每次試著回想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那根刺就更難拔除。
難道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幻覺?
她真正想要過我嗎?
還是我只是她一時好奇的對象?一場短暫的試驗,在不再合適時就被捨棄?
不。我不願相信。
她吻過我。她要過我。我知道她曾要過我。
但她也離開了。她任那東西從湖裡升起,幾乎將我撕碎,她就那麼站著看。她眼睜睜看著。
而當那東西問她該怎麼處置我時——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遲疑了。
那遲疑勝過一切語言。
因為無論我們彼此曾是什麼,那都從來不是同一回事。
她曾讓我進入她的世界一次。
然後她關上了那扇門,就像它從未為我開過。
我現在仍會夢見她。不是湖邊那個瘋狂而沉默的陌生人,而是節慶那晚的她。笑著嘲諷我拙劣搭話的她。輕撥髮絲,讓我以為自己能打動她的那個女孩。
那個吻我時,好像我是真實存在的女孩。
我緊緊抓住那個版本的她。即使那只是謊言。
因為謊言比真相溫暖。
而在夜裡輕聲說出來時,也比較不痛。
她的版本 —— 多年以後
我不常想起那個夜晚。
但當我想起時,它不帶傷口,也不帶悔意,只是一個記憶。
安靜,完整,沒有被苦澀污染過。
燈籠搖曳,攤位後方的音樂低迴。烤栗子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而他,一身打理得體,自信滿滿,朝我走來,彷彿我是他早就知道該如何解答的問題。
他逗我笑。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了句荒唐的話,我接了一句更荒唐的,然後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們都放下了那些偽裝過的自己。
我喜歡他的模樣,他的味道。喜歡他在不確定我是否還會開口時,眼神裡閃過的猶豫。
我們都還年輕。
而我只是想知道,那樣的感覺會是什麼樣子。不是戀愛,不是承諾,只是渴望——以及被渴望。
所以我讓它發生了。
當我還沒準備好時,我說了「不」。他停了下來。問我。等我。
後來,我說了「好」。很輕。沒有什麼勇氣,也稱不上浪漫。只是屬於我的一個決定。
我不記得什麼快感,只記得結束後的靜止。石板還留著白日餘熱,煙火在屋脊之上綻開,如每年只盛放一次的花。
我再度吻了他。當然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知道我將會記得這一瞬間。
因為它如此短暫。也因此而完美。足夠。
他問我,為什麼不告訴他,那是我第一次。
彷彿那應該意味著什麼。彷彿那會改變他碰觸我的方式。
但這並沒有。
而我想,這就是他始終不明白的。
他希望那代表一切。
而對我而言,它恰好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一個開始。
不是愛情的開始。
不是我們的開始。
只是我,跨過一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允許的門檻。
那就是它的意義,它全部的意義。
而我並不為此羞愧。
當時沒有,現在也不會。
因為那是屬於我的。
永遠都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