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塔娜城的時鐘在午夜敲響第十三聲,時間停下來一瞬。不是錯覺,也不是幻覺——是真正地,整座城的時間斷裂了,就像被粗暴撕開的故事書脊。灰霧停在空中像凝固的記憶,而空氣裡漂浮的,不再是塵埃,而是一行行被撤回的文字、一頁頁重寫的段落。
有人開始咳出文字。不是比喻,是實際的字——從喉嚨咕嘟湧出一長串句子,拼音錯亂、文法碎裂,像從夢裡抽出的聲音殘渣。市集上的女攤販忽然喊出一段劇場台詞,而她從未演過戲;街頭樂手的琴弦斷裂後,從木箱裡掉出的是舊日記的殘頁,記錄著他未曾發生過的人生。
所有人,都在被「書寫」。
所有人,都在被「改寫」。
而沒人知道——是誰握著筆。
艾雷站在塔娜圖書館的高塔頂層,身後是開啟的《灰影之書》,前方是一座越來越像小說情節的城市。她的手還沾著墨,但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寫。
有人在和她同步書寫,或是……搶筆。
「重寫不是編輯,」莉琳的聲音在耳邊出現,不像是實體的她,而像從書頁中流出,「是背叛現實。每寫一筆,都有人被替換、被取消、被誤解。」
「那怎麼辦?」艾雷握緊羽毛筆,語氣混著恐懼與懊悔。「我不是神。我只是……只是想救媽媽。」
「那你應該明白,真正的名字不是工具,而是責任。妳已寫出他人,那麼……妳準備好承擔他們的命運嗎?」
樓下的街道,有人開始喊出奇怪的組合名詞:「我記得我曾是書中的人!我記得我有過另一個名字!」
孩子哭著找一個從沒出生過的雙胞胎姊妹;一對情侶在分手後才同時記起彼此其實從未相識;醫師抖著手術刀,看見病人的臉變成一張張書頁——而他讀過這些病史,只是不是在這個世界。
這不是失控,是責任被遺棄。
「那我不該再寫嗎?」艾雷低語。
書頁在她身後緩慢合起,卻在合上前,閃出一頁鮮紅的章節標題——像是用血寫的問題:
誰為你手中未完成的故事負責?
艾雷知道,這不是對她一人發問。這是對所有人——所有寫下他人、記錄自己、抹去真相、粉飾歷史、虛構親密、剪輯愛恨的筆者——發出的質問。
不是誰來負責,而是:
誰還願意承認「負責」這件事,曾經存在?
她抬起頭,看見遠方的霧中,有另一座城市正在形成。是塔娜?還是某個別人筆下、自己不曾選擇的版本?
筆還在她手裡。
問題是:她還想寫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