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沒有《聊齋志異》在,我們覺得《西遊記》從宗教到人物,從故事到情節,從苦難到成功,從想像到精神,實在是由天間墜入人世的一個文學博物館,而那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非磚之磚,非石之石,非人之人,非僧之僧,以及妖異與怪魔,都被作家在這個重建的博物館中安排得各就其位,有章有法,宛若啟明星閃爍在天空。
然而將《聊齋》與《西遊》放在一起時,我們會發現,《西遊記》中所有的人物與妖異,神魔與怪奇,都未免太過黑白分明了,如白天必有光,夜晚無非一團漆黑般。黑和白幾乎是兩個決然不同的兩個陣營和世界,那中間互染、互暈的地方未免少了,太過空白了。
美與醜、善與惡、好與壞,正義與邪行,在《西遊記》那兒近乎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倘若一犯便必是殺打和死滅。為什麽白骨精不能真的愛上唐僧呢?為什麼所有的妖異愛上唐僧都是為了要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永生不死呢?既然都已是精妖神怪了,那不是本來就相當、相當的長壽了,為什麽還對人的短暫生命充滿仇恨呢?
這一點――非人類的妖異們,對人的愛和對人世生活之理解,倒是《聊齋志異》寫得更為充足和實在。天堂如此之美好,那兒的仙者卻還是渴念到四月的人間走一遭,期冀擁有男女之俗、之境、之美愛。
一株牡丹,占盡了人間的美豔和馨香,而最終還不如一夜男女情歡。
地獄是恐怖的,可在地獄中的小鬼、大鬼、厲鬼、惡鬼和怯弱、善良的膽小鬼,都有一個共同的理願和目標,那就是歷盡酷刑和修煉,也要重生回到人間去,哪怕在地獄刑受百年水火,也願用這百年之苦換來人世的一天偷生。
人――是所有仙、道、妖、異、鬼、怪、花、木等百類萬物的中心和歸宿;人世庸常中的生之俗――魚肉和男女,富貴和歡樂,是所有人共同的追求和嚮往,甚或是人與非人的信仰或圖騰。
就這個層面言,聊齋寫盡了人世的苦難、黑暗、無奈和絕望,卻又寫盡了人和幾乎所有非人,無論人世多麼苦難和艱辛,他們依然不改對人的生活的嚮往與追求。
因此《聊齊志異》這部巨著中,暗含而彰顯著作家對人類巨大悖思考,而那就是人的美好是一切美好之最;而人的美好又被人類所毀滅、詛咒、侵害和玷汙。
是否可以這樣說,《西遊記》寫的是超越人的經驗之宗教與正邪;《聊齋志異》寫的是回歸人的經驗之世俗與生願,而同時它還是一部人類過去和未來的寓言書。
在對人和人的世俗生活的認知上,《聊齋誌異》有紅樓夢》一樣的寓言性和複雜性。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出走,讓世界落得個一片「白白茫茫真乾淨」。
而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讓所有的妖異怪鬼都嚮往人和人類生活,可卻又同時寫出了人與人的不公、欺詐、盤剝和黑暗。社會制度和人性的惡,構成了人類現實的地獄和煉獄。
蒲松齡〈遣懷〉詩中寫:「夜夜松風吹大壑,猶和冷雨到幽窗。」這和《紅樓夢》的「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內心是何等的相近和相似,又是何等的苦痛、無奈,恰若寓言和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