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自由區南端高原的邊境小徑,金色碎光灑落在浮動塵霧與緩步的行列上。經過數日任務後,編隊分批自主塔南段撤離,踏上返回核心聚落的緩坡路。
這條路平時少有人走,只有任務臨時啟用。路側的老式金屬導線杆還纏繞著舊時期的信標殘骸,已經無法啟動。風吹過發出輕微的聲響,如時間的回音。
Bonnie走在隊伍中段,一手握著Emi的手背。陽光落在她髮絲上,暖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顏色。MuvMuv貼著她的腿走,小小的尾巴甩來甩去,有時還會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頭巾。這段時間太長了。從主塔出發到現在,每一次呼吸彷彿都在與記憶摩擦。她不是沒有疲憊,但那股被牽著、被信任的踏實感,一點一滴填補了那些曾經空缺的地方。
「妳的手冰冰的。」Emi低聲說,手指微微收緊了一點。
「沒有啊,是妳的掌心太熱了。」Bonnie偏頭看她一眼,笑了笑。
「我懷疑妳體溫是不是比正常人高兩度。」
Emi沒說話,只是輕輕咳了一聲,掩飾臉上的紅。
MuvMuv抬起頭看了她們一眼,像是察覺到氣氛,發出一聲短促的「嗯嗯」聲,繼續搖著尾巴走。
遠方的山影在陽光下變得柔和起來,自由區的山勢不像塔內那般銳利,反而像被歲月磨平了稜角,安靜而沉穩。沿途還能看到斑駁的信號站與廢棄觀測點,有些牆上甚至還留著過去畫上的紅線標誌,像提醒著什麼早就被遺忘的警戒。
「如果不是經歷了這一切,妳會想像我們會一起走在這種地方嗎?」Bonnie開口,聲音平靜,卻像在對某種命運提出問題。
「我以前不敢想,」Emi說得緩慢,目光卻望向前方
「但現在……好像走到哪裡都沒差,只要妳在我身邊。」
那句話很簡單,沒有修辭,沒有多餘情緒。
Bonnie卻輕笑了一聲,側過頭吻了一下她的手指。
「這句,我會錄下來,日後拿來提醒妳。」
「喂……」
Emi本想反駁,卻被她那帶笑的眼神堵住了話。
她想起Kawi曾經帶她走過一條類似的小徑,那時她還年輕,對自由區的土地沒有感覺,只是為了任務而來。但現在,每一步都像是與自己和解的儀式,一種新的開始。
風穿過山口,攜帶著草葉與乾土混合的氣味。
她回頭望了望整個小隊,有些人已經走得遠了。View和Mim走在最後,像是刻意拉開距離邊走邊說話;Tu則低頭與Prim討論著什麼,手中還握著診斷器材;Kapook與Film一前一後巡視著兩側,偶爾與Namtan交換眼神。
「我好像可以理解了。」Emi忽然開口。
「理解什麼?」Bonnie問。
「為什麼大家願意一直走下去。」
Emi轉頭看她,像是終於回應了一場長久的呼喚。
行至午時,隊伍在半山腰的避風平台短暫歇腳。這裡是一處過去軍備巡查留下的小型觀測站,鋼架結構已部分鏽蝕,卻仍能遮風。雜草與苔痕爬上牆角,像時間留下的簽名。
Love坐在邊緣的低矮石牆上,脫下手套甩了甩手指。她側過頭看向遠方,陽光在她額前跳動。Milk則靠著牆角站立,雙臂環胸,眼神依然在評估所有人的狀況,即便暫停了行進,心卻未曾鬆懈。
這時一個熟悉的毛球蹦蹦跳跳從後方撲進 Love 的懷裡。
「Muv?」Love低聲叫牠的名字,驚訝卻不責備。Milk笑著走過來,俯身摸了摸它的頭。
「它剛剛從 Bonnie 那邊跑回來的,可能是察覺我們到了它的“活動範圍”。」
「應該說它終於記得自己是我們家的了吧。」Love故作沒好氣地嘆氣,語氣裡卻藏不住寵溺。
「其實 Bonnie 小時候常帶它玩,它可能還記得。」Milk說完這句,語氣微微停頓。
Love揚眉沒說話,只伸手從戰術包裡拿出一塊乾肉條丟給牠。MuvMuv毫不客氣地跳起來接住,尾巴搖得像螺旋槳。
Bonnie遠遠看了一眼那邊,笑著搖搖頭,然後低頭看向腳邊的 ANY。
ANY正盤腿坐著,雙手抱膝,背後的半透明翅膀隨著情緒輕輕顫動。它比起其他吉祥物更像個「人」,但情緒表達卻總是簡單直接,常在該安靜時搗亂,在該認真的時候假裝無所謂。
Emi蹲下來,用指背輕輕碰了碰它的額頭。ANY眨了眨眼,一臉「不想理妳」的樣子,然後扭頭靠向 Bonnie 的腿,發出微弱的鼻音。
「它最近好像黏妳比較多。」Emi小聲說。
「誰叫妳有時候對它太兇。」Bonnie調侃。
「我是對它“講道理”。」
ANY的耳朵動了動,好像聽得懂似的,突然跳起來撲向 Emi 的背包,翻找起裡面的小點心袋。Emi剛要阻止,卻被 Bonnie拉住手腕。
「算了,給它一顆吧,妳不是藏了軟糖嗎?」
「……妳怎麼什麼都知道?」
「因為我一直在妳身邊啊。」Bonnie輕聲說。
陽光從平台斜斜落下,照亮兩人之間的距離。這段路上,她們不再需要透過聲音確認彼此,光是一個眼神,一個氣息的變化,就能明白對方正在想什麼。
Emi最初不太適應這樣的同步,甚至會有些抗拒。但現在她反而會依賴那份無聲的理解,那是導體死後再也無法復原的連結,如今重新在她與 Bonnie 之間生長出來。
遠方Namtan與Film正在調整傳訊設備;June則坐在一塊石頭上磨著匕首,Mewnich陪在一旁幫她綁好護腕;Kapook繞著平台邊緣走了一圈,又低聲與Tu討論補給調配。Ciize則拿著紙筆記錄整路經過的地標與作戰軌跡,偶爾抬頭與 Prim 對上視線,互相交換一句話。
「這樣看起來……我們好像真的是一支完整的隊伍了。」Emi忽然開口。
Bonnie沒有馬上回話,只輕聲回握了她的手。
「是啊,這次……真的不是妳一個人了。」
夜色悄然降臨時,隊伍已啟程折返自由區。午後的陽光被群山切割成斑駁光影,最後在森林邊緣吞沒成一片靜謐。
走在前列的 Emi 時不時回頭看向 Bonnie,確認她的步伐是否一致。她們之間的距離看似不遠,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貼近。彷彿那些年她倆各自走過的孤獨與苦澀,如今正一層一層地被時間收回,只剩下此刻一同踩在同一條路上的聲音。
「這次回去,想先做什麼?」Emi低聲問,不動聲色地將她的戰術燈往旁邊偏了些,讓光線不刺到 Bonnie 的眼睛。
Bonnie想了想,輕輕一笑:「洗澡。然後……再畫點東西吧。」
「畫什麼?」
「不一定。但我想拍一張妳的樣子,現在的妳。」
Emi沒馬上回應,只覺得喉頭有些發緊。她們一起經歷過太多東西:失去、混亂、重聚、理解。而如今這種平淡卻穩定的對話,反而讓她心頭更酸軟。
ANY慢悠悠地在兩人腳邊晃來晃去,時而蹦跳,時而停下來拍打翅膀,像是提醒大家它還在。不遠處,MuvMuv與 Lunar 被 Love 與 Film 收回了單獨活動權限,現在正乖乖地在各自小主人的包裡打瞌睡,只剩這個翅膀小孩還在不停鬧騰。
「ANY!過來。」Bonnie輕聲喚了一下,它立即竄回她腳邊,像小狗一樣蹭了一下她的鞋尖。
「真的像有了孩子。」Emi喃喃說。
「嗯?說誰?」
「說妳啊,媽媽。」
「P’Mi,這句話我錄音了。」
「……喂。」
就在她們交談的瞬間,後方傳來一陣異常的聲響。
「等等!」Film警覺地轉頭,眼神銳利如獵豹。她立刻伸手阻止身旁的 Namtan:「前方有聲音,非自然。」
眾人頓時停下腳步。
Kapook迅速從身側拔出震能匕首,低聲道:「不是異變體。應該是……系統干擾波?」
「方向在哪裡?」Milk問。
「兩點鐘方位,接近我們剛剛離開的觀測站方向。」June迅速確認方位,Mewnich已經調出簡易通訊儀器。
「那裡應該是安全區了……怎麼會⋯⋯」Prim皺起眉頭。
「應該是有殘留系統訊號引發共振錯位。」Tu沉聲說
「但我們要確保沒有人落單。」
「我們回去看看吧。」Emi已經打開戰術燈,朝那個方向走去。
「我們先探查,其他人留守。」Milk下令,眼神與 Love 對了一下,彼此瞬間理解。
「我跟妳們去。」Bonnie說得果斷,沒有給任何反駁餘地。
Emi遲疑了一下,但沒說什麼。她明白 Bonnie 的堅持,這次她不會再讓她留在後面。
四人一組往原路折返,ANY則緊跟其後,背後的翅膀在夜色中閃出淡粉的微光。
踏入觀測站時,月光正好穿過破損的牆縫灑落下來,像是一塊無聲的帷幕。就在那道光下,一道細微的藍色靜電波動悄然擴散,地面上的殘留裝置似乎被什麼微弱信號觸發了。
Bonnie慢慢靠近那處微光核心。是個小型精神記錄器,上頭依稀寫著一串編號:KW-09-A。
Emi的瞳孔猛然一縮。
「這是……」
「Kawi 留下的東西。」Bonnie輕聲說。
她沒觸碰,只蹲下來靜靜看著那個裝置。像是某種回聲,從這個被遺忘的殘骸中竄出來,纏繞著空氣,也纏繞著她的記憶。
Emi緩緩握住她的手。
「我們會好好聽你想說的話……但不是今晚。」Emi低聲說。
Bonnie點點頭,輕輕起身。她知道,那一頁快翻過去了。
夜風擦過她們的肩,空氣中一閃而逝的波動,像是誰正輕聲道別。
自由區邊境的作戰支援站,是由舊時代貨櫃與塔外模組拼裝而成的臨時基地。夜色降臨後,基地邊緣仍維持著最低照明。銀色風力燈在外圍圍欄低聲轉動,與微弱的風鳴交織成某種恍惚的旋律。
在其中一個舊艙體內,Emi正坐在檔案匯總區,與 Prim 進行最後一輪的交叉校對。她的視線落在光屏上,但餘光總會不自覺地飄向後方正在整理資料的那道身影。
Bonnie站在另一側的模組台前,專注地校閱她們剛同步回來的精神網路殘片,神情一如過往那樣寧靜。
「從這段精神映射來看,Kawi 留下的訊號確實在行為層進行了自毀前的防衛標記。」Prim 的聲音拉回她的注意力。
Emi點頭,聲音低沉:「而且不只一層。他預設了多重連鎖反應,直到我們進入那個同步點之前都無法觸發……這是他自己編寫的。」
「那就表示,他早就知道自己可能無法活著離開。」Prim的語氣變得更緩,像是為了尊重某段不能輕言的回憶。
Emi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接話。她手中那串數據不再滾動,光標停在時間戳記的末端。那是三年前任務最後五秒,Kawi 傳出封鎖指令的時刻。
「我需要一點時間。」她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某種距離。
Prim沒有催促,只是點頭:「我會先安排Tu與Kapook重新校對精神連結器的備份資料。我們接下來需要考慮轉點同步。」
Emi站起身時,感到肩上一道輕壓——是白兔。它不知何時跳到她肩上,又默默滑下來,回到Bonnie腳邊蹲坐。
「ANY 跟妳更合。」Bonnie一邊說,一邊朝白兔遞了個眼神
MuvMuv此時已經打完一個飽嗝,在旁邊昏昏欲睡。從任務結束後,它便自然地靠在 Bonnie 身邊,但剛才見到 Milk 出現時,那雙圓眼明顯閃過一絲想家的神情。
Bonnie伸手揉了揉它頭上的小橘巾:「好了,去找妳媽媽吧。」
MuvMuv像是真的聽懂,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塵土,然後用鼻子輕碰 Bonnie 的膝蓋,再咕嚕咕嚕地蹦向遠處的帳篷區。那裡,Milk與Love正坐在火源模組旁簡單取暖。
Emi看著這一幕,突然輕聲開口:「我們也該回去了。」
「回哪裡?」Bonnie問。
「妳在哪裡,就是哪裡。」Emi不假思索地說出口。
Bonnie沒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將那台回傳終端合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牽起她的手。
她們一前一後穿過輕風中晃動的營帳布幕,腳步平穩,沒有急促,也不需要更多語言。
夜色中,ANY悄悄現身,在風力燈影後蹦跳著跟上。它的翅膀閃爍著柔和螢光,像一個默默守護的尾巴。
在一間稍遠的空置艙體裡,兩人終於停下。外頭風聲不大,但寒氣漸重。Emi脫下外套披在 Bonnie 肩上,自己則坐在她身邊。
「這樣的夜晚……很安靜。」Bonnie低聲說。
「太安靜會讓人想逃跑。」Emi喃喃地。
「那就不要一個人待著。」Bonnie的手覆上她的。
Emi轉頭看她,沒說話,卻主動將頭靠了過去,額角輕觸她的太陽穴。
「我們還沒回家。」Emi低語。
「那就慢慢找,一起。」Bonnie輕聲回應。
她們就這樣坐在那裡,肩靠肩,手指緊扣,誰都沒有再提任務,也沒有去碰那段沉重的資料。任何一場戰爭之間,都該有一段沉默與呼吸的空隙。
自由區南緣,清晨的霧氣沿著舊街廓蜿蜒而上,穿過半倒塌的天橋與廢棄公路標誌。與塔內的金屬光澤與機械線條不同,這裡的風格更像是一場錯位的文明遺跡。
殘破與重生並存,孤立卻頑強。
一條石板路通往中央的露天市集,攤位是用拆解過的太陽能板與雨水回收桶拼湊起來的,支架間吊著各式手工布旗,上面繡著幸存者們各自的圖騰與家族標誌。有人販售風乾的野菜與菌絲,有人交易修復過的零件與塗鴉拼圖。一旁的牆上貼滿了手寫歌詞與手工製的漫畫本,標題上寫著:「願你的故事,還有地方說出口。」
Bonnie和Emi走在其中,一如平常地低調而沉默。他們並非來採買,而是選擇走這條長路,只為感受「人」依然活著的證據。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個市集。」Bonnie望向遠處懸掛的紙風車陣列,每一個轉動的聲響都像是某人曾經留下的祈願。
「我很久以前來過一次。」Emi慢慢說
「那時剛轉調後勤,來接物資……那天有人彈吉他,歌很老,但聽起來像新寫的。」
「還記得是哪首嗎?」
「記不得了,只記得唱的人聲音很沙啞,但很有感染力。」
Bonnie點點頭,像是將那畫面刻在記憶裡。她轉向一個小攤位,買下兩瓶罕見的冷飲料,用手帕包好放進背包中。
她沒有說「等下給大家」,也沒說「帶回基地」,只是這麼自然地做了。Emi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常,比任何任務都更堅韌。
遠處一群孩童追著變異過的蒲公英跑,那些蒲公英長得高如膝,花球有三層結構,落下時會短暫發光。孩子們戴著廢料改裝的面具,像小小的防毒騎士,笑聲蓋過了基地的廣播聲。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Bonnie忽然問,像是在問任務,也像是在問生活。
Emi看著一名老人在修補摺椅,一邊哼著斷斷續續的旋律,一邊拿塑膠釘做雕刻。
「先回去吧,把檔案清完,再看 Prim 那邊的安排。」
「如果下一次的任務地點是塔北,妳會回去嗎?」
Emi沒立刻回答,而是看著街尾牆上那幅巨大壁畫。
一頭狐狸與白兔背對背坐著,腳邊圍著滿地的飛行葉片。畫旁邊有一排字,潦草卻溫柔:「那些從灰燼中生出來的,叫自由。」
她輕聲道:「會啊,只要是和妳一起的話,哪裡都可以。」
Bonnie沒有笑,只是靜靜將她的手拉近,十指交扣。
日光穿過裂牆與纖塵,落在她們身上。從廢墟的罅隙中穿行的,不止是風,還有某種說不出口、但真實存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