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折未歸,舊身如殼;欲記其名,先須還魂。」
——《幽夢集・噬心章》
「你是誰?」
萆糜茫然地望著對面那名身穿紅衣的女子。女子的面容模糊不清,卻有股熟悉的氣息,讓她莫名感到壓迫。
「我,是誰?」
紅衣女子冷笑一聲,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一腳踩著、一腳晃悠,姿態極不端正。她啐了一口,嗤笑:「你心裡沒底嗎,子馥?子馥!你還真是狂妄得令人作嘔。」
「你是……我。」
萆糜語氣有些不確定,但卻毫不遲疑。自那場夢中聽見自己的表字起,她就隱約有所察覺。但夢中那份瘋狂、那胸口難以遏止的飢餓與貪念,讓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以為丟了記憶,就能擺脫命運?」
紅衣女子語氣銳利,一字一句像針般戳入心口:「少自欺欺人了。」
「我沒有……我又不是故意的!」萆糜急急反駁。
「喔?」
紅衣女子眼神一凝,語氣轉冷:「你敢說沒存過僥倖?想著失去記憶就不用再背負那該由你承擔的原罪?你以為,命如此好騙?當它三歲稚兒呢?」
她忽地嬌笑一聲,聲音帶著譏誚:「可悲啊,子馥。可惜你不只可悲,還可笑——我們都一樣,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還想讓別人替你撐多久?」
她百無聊賴地擺了擺手,語氣淡漠:「你以為現在的日子是誰給的?滾吧,我沒興致跟你這種只會依賴他人苟延殘喘、貪生怕死的傢伙多說半句,噁心。」
「我……」
萆糜張了張口,剛欲反駁,卻猛然被紅衣女子打斷。
「別再裝了,沒人想聽。」
語畢,紅衣女子猛地起身,掌心一翻,洶湧妖氣驟然湧動,如洪流倒灌般向萆糜撲來。
「這裡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她冷冷一笑,聲音中滿是厭惡與決絕,「滾回你那假惺惺的現實去。」
來不及反應,強大的排斥力將萆糜整個人拋出夢境。天旋地轉間,她眼前一黑,耳邊只殘留最後一聲嗤笑:
「別以為一直有人能救你。」
「等、等一下……我還沒——」
萆糜驀地撲上前,像是想抓住她,卻怎麼都碰不到。那女子的輪廓迅速模糊,整個夢境也開始崩解,像落水的墨,黑色的、紅色的、嘲諷的話語與噬人的壓迫感全湧上來。
「我不是……!」她聲音嘶啞,像被什麼壓住喉嚨。
她掙扎、反抗、試圖爬出那片不見天日的混沌,可無論怎麼伸手,都只能感覺自己一寸寸被推回冰冷的現實——
—
「如何?我的阿馥,可醒了?」
現實聲音突如其來,像一根針刺破那層詭異夢霧。
萆糜猛地睜眼,胸口劇烈起伏,額角冷汗直落。她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雙手還下意識地向前伸著,直到碰上眼前的溫熱指尖,才瞬間回過神來。
映入眼簾的是另外一名女子,她焦急地守在身側,眉目精緻、姿態妖媚,正蹙著眉,滿眼擔憂地看著她。
「五娘?」
萆糜語氣中帶著一絲遲疑與茫然。
「嗚嗚嗚……我還以為你跟我那沒緣的孩兒一樣,也出什麼不測……天知道你被抱過來時我有多擔心……」
五娘一把撲進她懷裡,哭得肝腸寸斷,聲淚俱下,仿佛要把這幾年的淚一次哭完。
「……」
萆糜被這突如其來的哀號扯回現實,神智雖然回復了些,卻也無語得很。
心裡暗暗吐槽——哪能一樣?妳那兒子是欠揍被抽筋扒皮的,她才不想也來一套。
「五……五娘啊,哪能還放不下?」
萆糜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背,語氣中透著幾分疲憊,「哪吒那事兒都過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這麼耿耿於懷……」這模樣,倒像她才是剛從昏迷裡醒過來的人。
「我怎麼可能忘得了!那孩子死得多慘啊——」
五娘哭到語不成句,還不忘抽噎補一句:「龍性本淫,這能怪他嗎?這是命苦!」
說到後來,連哭嗝都打了出來,簡直哭得昏天地暗、氣短聲顫。
「是是是……」
萆糜持續輕拍著她的背,一臉無奈。五娘什麼都好,就是淚腺太發達,動不動就落淚,一哭還常常停不下來,簡直跟那傳聞中的孟姜女有得一拼。
「哼,不跟你貧嘴了。」
五娘一邊抽噎,一邊胡亂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濕意,情緒才剛穩住,下一刻卻又喜笑顏開,變臉之快令人瞠目結舌:「阿馥難得來,我決定原諒你剛剛那點敷衍。來,我可是準備了好多新衣裳要給你換呢!」
「……可以不要嗎?」
萆糜額頭瞬間冒出一排冷汗,表情驚恐萬分。
她最怕的就是這點了。五娘素來嗜好打扮,對她認定的好友更是熱情過了頭——每次換裝都是三炷香起跳,還僅僅只有一套,每次都來個四五套的,萆糜的小心肝兒實在承受不住。
對她來說,那根本不是穿衣,那是酷刑。
只見萆糜眼珠一轉,靈機一動,腦中立刻浮現一張熟悉的臉。
——是時候把那傢伙推出來頂缸了。
「對了,我來的時候,你不是有看到一個少年嗎?」
她裝作不經意地開口。
「看見啦!」
五娘眼睛一亮,話題瞬間轉移得乾脆利落,「那孩子唇紅齒白的,穿起女裝肯定特別好看!」
「那可不。」萆糜一臉認同地點頭,話鋒一轉,「他是紅孩兒,鐵扇家的小崽子。」
「……鐵扇的!?」
五娘一愣,隨即眼神變得微妙起來「難道就是那個….紅孩兒?」
「結果現在她把崽子都養那麼大了?」五娘眨了眨眼,語氣裡寫滿了震驚與微妙。
這名字她太熟了。她和鐵扇公主能成為莫逆之交,完全是因為一個共同的「仇人」。兩人每回見面,總要聯手大罵一番潑猴的無賴事蹟,罵得天昏地暗、痛快淋漓,才肯罷休。
「沒錯,就是他。」
萆糜一臉正經地點頭,繼續循循善誘:「你看,我都人老珠黃了,他還粉嫩得很,是不是挑他更有趣味一點?」
「說什麼混帳話呢!」
五娘皺了皺眉,語氣嚴厲地瞪她一眼,「女孩子家家,還沒出嫁就說自己人老珠黃?」
不過,她嘴上說得正經,面上卻不知不覺浮起了點興奮的紅光,眼神也悄悄往門口瞥了一眼,手已經悄悄伸向衣櫥,把那疊最華麗的女裝翻出來放在最上層。
「對了,除了他,應該還有一個人。」
萆糜語氣一頓,眼神轉向窗外,「那個金光閃閃的傢伙……你知道他是誰嗎?」
目的已成,她的心神終於稍稍放鬆,這才想起另一個當時也重傷不輕的人。
「我記得他傷得挺重的,可能也需要治療才行。」
五娘聽聞這話,原本忙著挑布料的手忽然頓住。
「阿馥……妳真的忘了?」
她語氣輕了下來,神情微微一變,「是那次的後遺症嗎?」
「許是如此。」
萆糜皺了皺眉,低聲應道:「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只偶爾會出現一些片段……不連貫,也不完整。」
「把最重要的東西都忘了……阿馥妳可真是可憐。」
五娘小聲嘟囔著,語氣裡卻透著不平,「不過也好,憑什麼讓他一人好過?妳可是把命都給他了……」
萆糜聞言猛地抬頭,心中某個角落悄然震動。
「所以……他到底是誰?」
她語氣凝重了幾分,「真的是……天上的人?」
五娘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他是誰……我看啊,還是等他自己告訴妳吧。」
語氣中夾著幾分說不出的沉重,「這次他傷得可不輕,原本就沒好全,偏偏還一意孤行,簡直是蠻橫得要命……」
她頓了頓,眼神閃過一絲擔憂與惱意,「真以為現在的命是他的不成?……」
說到這裡,她像是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立刻住口,轉而乾咳一聲,低頭整理剛剛挑出的布匹,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
「反正他這次命是妳撿回來的,不管他是誰,這筆賬總該讓他好好還還……」
「那他現在在哪?」
萆糜微微皺眉,語氣裡多了幾分擔憂。
「他啊——」
五娘撇撇嘴,一臉不滿地說:「那傢伙容器都裂了這麼一大口子,還不老實些。現在正在客房裡躺著,藥蘆的大夫正給他診治呢!」
她話一說完就轉身招呼:「走吧,我帶妳去看看。」
兩人一路穿過一間又一間靜室,終於來到澤雅暫時休養的洞府。
萆糜本知他傷得不輕,卻萬萬沒想到,竟是重到這等地步。
她原以為只是法力耗損,虛弱幾日便能恢復,卻未曾料到,當初那匆促一眼之下,竟忽略了最致命的異樣——他頸項以下,肌膚上早已密布著一道道宛如裂金紋理的傷痕,自鎖骨蜿蜒而下,一直延伸至手臂,猶如瓷器碎裂邊緣的細密痕跡,隱隱透著淡金色的光,卻不是光明,而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那並不是尋常外傷。
那是命魂崩裂的徵兆。
數名藥蘆修士正圍在床前施術,法印一道接一道地打出,靈力如潮湧入,卻全被那如裂紋般的痕跡吞噬殆盡,毫無回應。幾人的額頭早已濕透,氣息紛紛紊亂,顯見已是強弩之末。
空氣中瀰漫著焦灼的藥香與壓抑不住的靈氣動盪,而澤雅的氣息,卻淡得幾乎要消失。
「……這是什麼情況?」
萆糜低聲問道,語氣中帶著掩不住的震驚與困惑,指尖在袖中悄悄握緊。
她忽然想起那晚他喉間溢出的鮮血、那條瘋狂震盪的命線——原來當時,他撐得比她想像中還要辛苦。
他早就傷到了根本,可他什麼都沒說。
為什麼要隱瞞?他到底,是誰?
「哎呀!妳來啦,我的小姑奶奶!」
龍王那張龍臉瞬間堆滿諂媚的笑容,一邊快步迎上,一邊雙手合十作揖,幾乎要把自己折成九十度。
「……你就不能正常說話嗎?」
萆糜無語地皺了皺眉。
「唉,這可不是我願意的啊!」龍王立刻擺出一臉苦相,語氣誠懇得不像話,「這是我們祖上定下的家訓——您可是饕,還不是我們這幾代都得供著的祖宗?」
他嘴角雖還掛著笑,但額頭早已滲出細汗。祖訓早就說得清清楚楚——
當年因一點小事,就被這位祖宗從南海一路追打到東海,還沒完,從東海再繞回西海,三天三夜沒歇,打得天昏地暗、海嘯連天。那次大戰後,整個東海鎮海小島都被她掀了個底朝天,最後還是他們親自動手一磚一瓦重建——如今腳下這片龍宮地基,就是當年他爹跪著鋪回來的!
說起來他都快哭了。就問為什麼東海這些年災難頻仍——先有龍饕大戰,後有定海神針拔柱傾宮,他這條老命哪裡還禁得起新的波折?
「你住嘴,別打擾阿馥的好事。」
五娘扁著嘴瞪他,語氣中帶著熟練的威脅:「你再這樣,我可就要哭了喔!」
「好好好,我美麗又善良的娘子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哭了我心都碎啦!」
龍王秒怂,嘴角笑得比誰都快,立刻低聲哄起來,一邊說一邊轉身將那些早就快被靈氣抽乾的藥蘆修士打包拖走,一群人腳底抹油似的迅速撤出洞府。
不多時,洞內終於安靜了下來。
只留下臉色蒼白如紙、氣息虛浮的澤雅,和站在床邊神色複雜的萆糜。
她沉默地望著他許久,眼中情緒難辨。那不是簡單的憤怒或驚疑,而是一種混合著遲來的明悟與壓抑的焦躁——像什麼被翻出來了,卻又尚未拼湊完整。
終於,她緩緩坐下,聲音不高,卻直擊要害。
「我想你該說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