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聲初鳴,未見其形;潮起之時,舊事欲浮。」
——《異獸志・東海錄》
清晨的碼頭上,來來往往的船隻與船伕正忙碌穿梭,呼喊聲、腳步聲交錯不絕。眾妖來到此處便是看見此處景況。大大小小的舟艦整齊列隊,彷彿參差不齊的兵將列陣備行,井然有序,卻也略顯單調。
唯獨其中一艘寶船,氣勢恢宏,宛如將帥之軀立於眾兵之側。獨樹一幟的它靜靜停泊在旁處,卻自成威儀,晨霧縈繞也遮不住其流光溢彩的船身,龍紋浮雕、銘文生光,帆布飄然,無風而自動,隱隱透出靈力鼓動之感。
對凡人而言,或許只能覺得它貴氣不凡;但對這群視力過人、靈感敏銳的妖而言,這艘寶船的存在早已如日中天。
甚至隱約能聽見船身內部傳來一陣低鳴,如獸如風,似是在催促:「還不登船?」
「姐姐,這就是我從家裡掏……呃不,找到的最適合你的船了!」紅孩兒自豪地說,語氣裡滿是邀功的得意。
這艘船其實在他家已經擱置多年,據說來歷頗深,連他那一向話多的老娘都不願多談。他卻總覺得,家中那堆船沒有一艘比得上這艘來得霸氣。你瞧,那船身上流轉的符文,那可是古文!在他看來,這船哪天自己飛升成仙,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那是……」萆糜正欲開口,忽地心頭一震,視野驟然模糊,一股熟悉的眩暈感如潮水洶湧而來——她整個人被捲入了某段記憶之流。
——
「所以妳就因為吃了那條龍的蛋,跟人家一路打到天亮?」
一道帶著怒意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不然咧?那蛋我饞了很久了,而且那顆還是個空包兒——不吃白不吃。」
紅衣女子盤腿坐在石頭上,懶洋洋地掏著耳朵,語氣中透著幾分不屑與理所當然。
「那妳有跟他說過嗎?搞得他無心治水,鬧得四海波動。」
「我怎知道他哭得那麼慘?自個兒蛋兒自個兒還不知道?笑死人。」
她語罷,眼中忽地閃過一抹壓抑許久的凶光。
「莫惹我,我光克制自己就夠累的了。你以為靠你幫忙壓著,我就能一直忍下去?這口氣、這股餓,忍得住一時,壓不住幾回。」
沉默片刻,那聲音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不忍你總被排斥在外。」
「無所謂吧?」紅衣女子支著臉,語氣淡得彷彿什麼都與她無關。「對了,那艘船你看著辦。」
「哪來的?」
「不是一路打過來的嗎?那小可憐兒就在海面上飄著,看著怪可憐的,我一時手癢就撈起來放旁邊了。裡頭那群人早跑光了,現在擺著也沒人理。」
「……妳還真好心。」
「那可不,我心腸一向不壞啊。」
——
「姐姐?」紅孩兒發現她的愣神拉著她衣袖搖晃。
畫面驟然一斷,耳邊紅孩兒的聲音將她猛地拽回現實。
萆糜眨了眨眼,像是剛從海底浮上岸,腦中還殘留著那句低語般的話——莫惹我。
那聲音太像她自己了,像得讓她背脊一陣發涼。
「啊……啊?沒事,我只是發了會兒呆。」萆糜回過神來,語氣聽來輕描淡寫,實則還有些飄忽。那鋪天蓋地的飢餓感與壓抑的暴虐氣息仍在胸口盤旋未散,令她一時難以平復,只得草草作答。
兩人都沒注意到,在他們身後,澤雅神色少見地凝重起來。
他垂下眼,右手輕壓纏繞在左手的絲線,感受到它在掌下微微跳動,宛如有什麼衝突的力量正在潛伏、翻湧。他的唇色有些發白,那是刻意壓抑後的代價。
與人共享命,從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命,亦是運——他所牽繫的,不僅僅是她的生命,還包括那隱藏於身世深處的、殘忍暴虐、無可迴避的命運。
那是他從未真正體會過的情緒,甚至連想像都未及。但現在,隨著萆糜記憶逐漸甦醒,那些過往她獨自承受的重量、她壓抑著的本性與責任,也正一點一滴從命線流入他體內。
他早知這一切終將來臨,也曾無數次在心中準備。
可當真正來臨時,他仍會害怕——怕她痛、怕她忘、怕她再一次回到那不屬於她的「宿命」裡。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
這次,不論她面對什麼,他都會陪著她。
不再讓她獨自走完這條路。
「呦,我還想說你這毛孩兒是在搞什麼,原來在這兒自己瞎折騰啊!」
鐵扇公主那帶笑帶嗔的聲音遠遠傳來,像一把風扇驟然把凝滯的空氣攪散了。
萆糜猛地回神,從那一閃而逝的記憶殘影中抽身,悄悄按下思緒後緩緩吸了口氣,刻意站得直了些,臉上重新掛上往日的從容。
澤雅則稍稍偏過頭,掩住唇邊那一抹尚未褪去的蒼白。命線依舊隱隱作痛,但他強行將情緒收束,只留下眉梢一絲溫和的弧度。
緊隨娘子其後的牛魔王,邊走邊掃視四周,彷彿要把任何盯著自家娘子的人全瞪回去。他們夫妻倆的氣場一如既往地強大而熱鬧,讓原本凝結的氣氛瞬間鬆動了幾分。
「怎麼不選我給你準備的新靈舟啊?那可是我們家最近造好的,我自己都還沒坐過呢!」鐵扇公主語氣半嗔半嬌地走近,完全沒有注意到剛剛那股微妙的氣氛,說著就順手搭上萆糜的肩,語氣裡全是抱怨的親昵。
「那艘太土了。」紅孩兒毫不留情地回答,「珠光寶氣得跟暴發戶似的,誰會把夜明珠嵌滿兩側啊?遠看像條走錯棚的龍,近看更是噁心!」
「你胡說什麼!」鐵扇公主氣得一跺腳,「那可是夜!明!珠!晚上會發光的你懂不懂?多美啊!」
「得了吧,娘你的審美我真是無法苟同,別污了姐姐的眼睛。」他邊說邊迅速扯住萆糜的手臂,腳步一滑一拽,強行把她拉往靈船方向。「來送行就送行,囉哩八嗦的!」
「你說什——!!!」鐵扇氣得想揪他,哪知他早已一溜煙兒跑了,連帶著萆糜一起直衝船板。
澤雅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一步登船,動作優雅從容,像只是順手走進早該屬於他的地方。
只聽紅孩兒還喊著:「姐姐快走!河東獅發威啦!」
「也不用那麼急..…」萆糜無語地看著這兩個活寶,完全不需要驗血驗骨,這性子,分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莫擔心他們,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牛魔王攬住鐵扇公主,看著正與他們揮手告別的萆糜與紅孩兒,語氣平靜而篤定。
修仙長生,歲月流轉早已不同於凡人之見,這樣的離別,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出門遊玩數日罷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鐵扇公主悶聲說著,視線卻始終未從船上離開半分,「自己的孩兒遠行,就像雛鳥初飛,做娘的哪有不掛心的?既憂心,又期許……你懂什麼?蠢蛋。」
語畢,她嘟囔著抽出帕子,紅著眼圈,用力地朝那遠去的船影揮舞。
天方既白,海天一線。
那船如一道光影破浪遠去,終於隱沒於蒼茫天際,自此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