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熱帶,聽起來像是某種遙遠的專有名詞,實際卻正是我與他所處之地。
亞熱帶孕育多種氣候,在這裡成長茁壯的生物多得好幾天也說不完,而亞熱帶裡又有這麼一個島嶼,居住著2300萬人,而這2300萬人中,又有我和他。
我從17歲離開父母的呵護來到島嶼的北端,糊裏糊塗來到這裡學習如何分辨是非善惡,學習自己找答案而非等待正確答案,起初一切都還很順利,我以為我很快就能學成歸鄉,成為所謂「優秀的人」。
然而他出現了,打破了是非善惡的標準,我也離優秀的人越來越遠。
大學四年我們都住在宿舍裡,房號每年都不一樣,但室友一直是他,我們共用同一間房時並不怎麼常聊天,我們會做著各自的事,寫著各自的作業,玩自己的遊戲,可是只要他跟我待在房裡,我就會有安心的感覺,相反的,當他不在時,我便會獨自失落。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想他會覺得荒唐至極,我們僅僅是室友,牽扯到佔有怎麼樣都有點越線。
宿舍之外我們的互動就頻繁多了,因為是系上同學,我們總是一起辦活動,一起開會討論,一起吃飯和做作業,有時候是他主動提起,有時候是我向他邀約,當然這些相處中也少不了他人的加入,我並不會因為這樣感到失落,我喜歡跟朋友們待在一起的感覺,朋友中也包含他。
回想四年間的相處,我們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同事,上學扮演好同學,回到宿舍成為熟悉的陌生人,我曾經試著打破這樣尷尬和平的關係,也許我們可以在睡前聊天30分鐘,也許我們應該另外約個寢聚,但在嘗試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倆都發現要打起精神做沒有必要的對話實在太困難了。
到我們畢業之前,梅雨持續地下著。身處亞熱帶,伴隨季風的吹拂,那黏膩、難熬的暑熱如影隨形,每當午後,傾盆大雨好似不速之客從不過問旋即闖入,雨水重擊屋簷的聲音擾人清夢。
收拾宿舍準備搬出的那天也一樣。
在這個失序的午後,他提出了邀約。
「我們晚上去吃旁邊的小火鍋吧,最後一次。」
我們的開始也是小火鍋,在新生的歡迎會結束後,大家一起去吃了小火鍋,口味總是過於清淡,煮滾後湯總是會溢出來,每次吃完都會說下次不要再吃的那間宿舍旁小火鍋。
話是這麼說,但每次不知道要吃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會選擇小火鍋。
最後一次,是他很明確的提出要吃小火鍋的,也許出於懷念,也可能是出於方便,吃完後我們還是要回來繼續收拾,因此在宿舍旁吃上一餐不失為一個好選擇,我答應了他,收拾了一個段落後,我們就一起出發。
仔細想想,我們這個國家真是有夠奇怪,竟然可以在高達32、33度的夏天吃上熱氣蒸騰的火鍋,火鍋店似乎從來都不擔心在夏天這份餐點會不會成為不合時宜的選項,屹立不搖地在大學商圈熬過了幾個年頭。
我眼前的他也同樣奇怪,盯著手機忍著笑。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很多人明明平常根本不熟,那天畢業典禮的時候卻一直拍合照說要跟好同學分開了好捨不得,我猜很多人畢業後就會把沒有繼續交流的同學IG帳號都退掉吧。」
我認同他的說法,畢業以後,一切都會改變,我們從最熟悉的地方離開,會漸漸對這個地方陌生;又將在下一個陌生的地方,漸漸在那裡建立熟悉,既然都遲早要變得陌生,不如就先行動,把腦海的容量留給下一段緣分。
那麼他呢?他也會慢慢忘記我吧,很久以後,我的稱呼也會剩下「大學的室友」這個名號。
「那你會把我的帳號退掉嗎?以後。」我好奇他的回答,應該說,是不服輸,我想要驗證我的想法可能是錯的。
「應該不會吧,你如果常跟我聯絡我就不會忘記你。」他一派輕鬆地說道。
這個話題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其他話題,然而前面的回答始終讓我在意,就像是我們的友情總需要些條件才可維持,而且滿足這個條件的責任,在我身上。
我一直清醒地守護著友誼的界線,我知道自己在努力,也知道他不會知道我正在努力,他知道我愛喝甜的飲料,所以會在火鍋店的沖泡飲料機最後加水環節時就把杯子取出;他知道我睡前會看書,在我打開書本時,他會把耳機戴上看影片,而這一切的體貼不為什麼,只因為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選擇在小細節體貼他人的人。
這四年間我的感情生活就像是停滯一般,清醒著抵禦來自他人的善意,對他,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為他著想,做一位好朋友、好室友。
我所身處的世界,似乎和亞熱帶氣候不謀而合,明明遠離赤道,卻仍然灼熱,我總是被午後的雷雨擊垮,轉瞬又被艷陽烘去身上的濕氣,一次次反覆,變一次次痛苦難耐。
「下一次再一起吃飯可能會是很久很久以後了喔!」我若無其事的說著。
「幹嘛講得好像永遠不會再見面一樣?有空就再約啊」他說。
「以後會怎樣還不知道,忙起來就很難見了啦!」
這一次,無論是艷陽還是雷雨,我都先撐起了傘,這是身處亞熱帶的我學會應對複雜多變情感的成果。
兜兜轉轉後已過去三年,亞熱帶入夜後依舊熱的令人輾轉難眠,就在今年的梅雨即將結束前,一場大雷雨悄然而至。
「你這禮拜有空嗎?要不要見一面?」
居住在亞熱帶的人們終其一生都逃脫不了艷陽與雷雨,我能選擇的,僅有要不要再次撐起那把傘。
不撐的話,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