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迪斯,我們來玩點什麼!」
一大清早,男孩便欣喜地叫喚那頭沼冠蠑螈──現在牠有了名字:崔迪斯。男孩替牠取的──陪他玩耍。剛開始,斯蒂也弄不清楚,隔著兩層籠子欄杆的他們倆到底能玩什麼遊戲。她看著崔迪斯把舌頭伸向自己的碗,頂著帶刺的舌頭輕推至面向男孩的那一側;而男孩也做著相同的「行為」。男孩縮回舌頭揉了揉臉頰,舒緩伸直舌頭帶來的僵硬感。
崔迪斯在旁「呀嘎、呀嘎」地催促,男孩不耐煩地回應「好啦、好啦」;於是,他們開始了只有彼此能夠理解的小遊戲。
崔迪斯擠出翠綠的唾液然後輕甩舌頭,把唾液甩往男孩的碗裡。唾液不偏不倚落入碗的正中央。男孩不甘示弱,在嘴裡匯聚大量口水,奮力吐向崔迪斯的碗;然而,他的技術不夠好,口水卡在籠子邊緣、穿過層板縫隙,流向下方的矮人獾。矮人獾對他們低咆幾聲,朝上奮力揮舞爪子,但男孩與崔迪斯不予理會。他們繼續玩著吐口水遊戲。
很快的,男孩的碗裡積滿了崔迪斯的綠色唾液。他悻悻然地承認輸了,而崔迪斯只是平淡地叫出「咿呀嘎」,同意自己的冠軍身分。
斯蒂一臉嫌惡地看著男孩隨手往後頭的門襟倒掉那堆唾液,然後置在角落晾乾。他高聲向崔迪斯抱怨他渴了,而且這遊戲根本不好玩,崔迪斯則是獸言獸語地調侃男孩只是輸不起;好在男孩根本聽不懂,只是純真地告訴崔迪斯下次輪到他來想遊戲。
斯蒂不經意瞄了一眼崔迪斯碗裡的口水;在她眼裡,那透明的人類唾液反倒沒像沼冠蠑螈吐出來的黏液那麼討厭──但據說牠的口水對貴族而言是保養聖品。他們要把那玩意兒敷在臉上?真是難以想像──甚至,她能嗅到一股清新誘人的甘甜味,害她很想淺嚐一口。只不過,在崔迪斯嗷嗷了幾聲向男孩表示牠睏了之後,崔迪斯就用舌頭把碗倒翻過來,任由那些口水灑在地毯。她遺憾地看著地毯上濕漉漉的痕跡。
沒了玩伴,男孩又變回孤僻可憐的樣子,一個人縮在角落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指。現在雖然是個好機會,斯蒂可以延續昨晚的對話,讓男孩繼續注意她的尾巴,可是野性卻一直阻止她,告訴她「時機過了」。她很不服氣的與野性辯論,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野性所說的時機早就因為崔迪斯的出現結束了;更正確來說,崔迪斯搶走了屬於她的機會。
難怪,只要看一眼崔迪斯,她老是覺得悶悶不樂、很不是滋味。原來如此。
野性向她呼籲思考要理智、保持平常心看待。雖說崔迪斯確實搶了她的機會,但牠的善良與真誠,才是打動男孩的主因。牠也曾想向你示好。斯蒂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斯蒂後來還是嘗試從男孩大概可以看見的角度露出尾巴晃了晃,並不時砸在欄杆上,發出輕柔碰撞的悶響與刷動的聲音。她又反覆甩了幾次,男孩忽然停下手,在籠子裡滾動──總算是注意到了!
她得意地微微歪頭,想觀察男孩的動靜……結果她誤會了,男孩才沒有上鉤。他只是跟崔迪斯一樣累壞了,合著手掌當作枕頭,蜷縮身體沉沉睡去。
斯蒂翻了翻白眼。
時間很快就來到中午。毛豬又來送飯了。這次是生熟不一、外皮焦黑的烤魚。
毛豬沒有急著先餵過一輪,而是先來到男孩面前,把整個桶子裡唯一烤色平均的烤魚隔著欄杆扔進他的碗裡,然後搖醒睡眼惺忪的男孩,催促他該吃飯了。他將烤魚分送給其它生物時,還會不時回頭注意男孩有沒有進食。當他看到男孩剝著魚皮、取下一塊一塊細碎的魚肉塞進嘴裡,他才一臉放心地分光食物。
「你居然肯吃了?」看著津津有味嚼著魚骨的斯蒂,毛豬驚呼道。
斯蒂倔著臉,說:「你的手藝還真是有夠糟糕。」
「有得吃你就該慶幸了。」毛豬道。「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沒為什麼。你也管不著。」她不耐煩地吐出被啃得乾乾淨淨的魚骨,不偏不倚落在毛豬腳邊。
「哼,倔強的臭小鬼。」毛豬彎腰收拾包含她吐掉的在內、生物們扔在地上的魚骨後,就轉身不再理會她。
斯蒂聽見教誨的肯定,但這還不滿足。教誨又拉出了長篇大論,數落著斯蒂過去的不是,一再強調她的矜持有多麼可笑……要不是教誨是虛無的存在,斯蒂早就把它那張臭嘴咬得稀巴爛。當然了,這股念頭同時傳達給教誨知道,它唸得更兇了。
即使進食了,肚子裡的飢餓感還是難以壓抑。在昨晚,她夢見了全新的夢。一直以來,她的夢境充滿仇恨與恐懼。她總是會回到過去那段難堪的歲月,以及在那晚發生的悲劇;可是這一次,她的夢變得很單純、無害。她只看見那名腰繫綁著繩子、全身發光的銀色男孩,手裡捧著一大盤鮮美可口的食物在招呼她。但她眼裡只有男孩,所以她輕踩著雀躍地步伐慢慢走過去,一步,一步,靠近男孩,直到……
夢就斷在這裡。她不曉得夢裡的自己,究竟有沒有嚐到男孩的血肉,也非常好奇滋味如何。亢奮的心情,使她更加飢餓、更加渴望,想要馬上就得到近在咫尺的男孩。
隨著時間流轉,穿透帳篷的陽光也以不同角度、亮度與色澤,在地面形成各種狀態。斯蒂透過光線的差異,判斷下午大概已經過了一半。男孩與崔迪斯在二次入眠後紛紛醒了。他們又開始玩起遊戲,這次玩的是魚骨飛鏢。他們同樣用上自己的碗,然後輪流拋擲中午留下來的魚骨頭碎片,比誰丟進碗裡的次數最多,贏家可以得到對方的魚骨。
男孩首先進攻,他精準地把魚尾端的骨頭丟在對方碗裡的正中心。崔迪斯不甘示弱,剛開始就挑戰最大顆的魚頭;只見牠用舌頭掂了掂重量,然後豎直魚頭,以精確的角度投擲。魚頭雖然成功穿過兩個籠子間的欄杆,卻臨門一腳卡在男孩的碗邊緣。那顆魚頭理所當然成了矮人獾的零食。
「哈!你真行,不過還是我比較厲害!」男孩一邊童言童語說著,一邊用手指夾起自己的魚頭;因為崔迪斯的體型實在太肥大了,斯蒂這次沒能看清男孩是怎麼扔的,不過從不久後傳來的歡呼,可以知道男孩又丟中了。
崔迪斯踏著短胖的雙腳悶叫,聽起來焦急又懊惱,但同時也對男孩表示讚許與欽佩──這是怎樣?人類小孩這下還贏得野獸的尊敬了?
之後,一人一獸,一來一往,比賽很快就結束了。崔迪斯投中三次,男孩除了其中一發不小心丟歪彈開外,其餘魚骨都成功丟在崔迪斯的碗裡。這次是男孩的勝利。
就在男孩高聲歡呼、崔迪斯也以那惱人的叫喊祝賀他時,斯蒂忽然聞到一股新鮮的血味,而且很快就辨識出,這是男孩的血。
崔迪斯也注意到了。牠用舌頭提醒了男孩,男孩這才發現,原來他在丟魚骨飛鏢時不小心被扎傷了。暗紅色的血液自手指頭緩慢滑動。
崔迪斯很緊張,不斷喊著應該要止住血;斯蒂則是受到血味的誘惑,藏在崔迪斯身後直盯著那痕血水,嘴間分泌著口水。
「不用擔心!」男孩這時候開口道。「會好起來的。」
說時遲那時快,手指頭的血漸漸不流了。他大方向崔迪斯展示,而斯蒂理所當然都看在眼裡:她親眼目睹那些細小的傷口以極快的速度自然癒合。
斯蒂大感驚訝,而崔迪斯也是嚇得連忙嘰嘎叫。他們原先都以為圍繞著男孩的光芒不過就只是漂亮的裝飾罷了。但眼前這一幕讓他們徹底改觀。很顯然的,這些銀光賦予了男孩某種無法解釋的力量。這件事要是被黑市老大知道,他肯定會高興得跳起舞來;屆時,她很有可能再也無法得到男孩。
「嘿!」斯蒂高聲呼叫著男孩,「快把你的手藏起來!不要被發現!」
斯蒂一邊說著,一邊以眼神央求崔迪斯警告他的朋友。雖然之前她對待崔迪斯的態度惡劣,不過牠是個老好獸,一下就搞懂了斯蒂的意圖,正要提醒男孩,結果男孩卻先一步開口。
「不要欺負我朋友!」男孩大叫一聲,這讓斯蒂有些錯愕。她側頭一看,發現男孩睜著夾含顫懼與憤怒的眼神瞪視她。
斯蒂傻住了。她不理解男孩到底在生什麼氣,她只是出聲提醒罷了。
「我才沒有欺負!倒是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剛剛做的事。」
「跟你有什麼關係?」男孩突然耍起孩子脾氣,這讓斯蒂想起以前照顧過性格一樣麻煩的狼小孩,還真是如出一轍!
斯蒂先是錯愕,接著轉為惱怒;她明明是出於好意,居然還要被惡劣對待?太可笑了。
斯蒂惡狠狠瞪回去,嘴邊的獠牙隨著本能顫抖,發出讓任何獵物都聞之色變的低咆;野蠻的敵意理所當然嚇退了單純的男孩。他的氣焰頓時全消,恐慌地把自己包成一顆球。
野性急忙制止,斯蒂才意識到自己又做過頭了。她正思索一般人類面對這種情況該怎麼應對,崔迪斯挺著肥大肚子、揮舞短小的爪子,斥責斯蒂不應該那麼兇狠對待男孩。
情緒才剛緩和下來的斯蒂被蠢笨的沼冠蠑螈這麼一訓,頓時怒火上頭;要不是牠跟什麼蠢貓吵架、跑來搗亂,事情根本不會搞成這樣!怎還有臉罵她啊?
斯蒂開始與崔迪斯互相叫囂,而他們的失控舉動自然又引來流氓的「關心」;只不過,這次連揀貨人霍德都來了。
當霍德冰冷的臉孔停在斯蒂的籠子前,她乖乖閉上嘴;這不代表她怕他了。然而,在人類手下生活的這段時間,她搞懂在人類世界,察言觀色是件很重要的事。不論再怎麼討厭一個人類,一旦對方透露出「要是惹惱他就完蛋」的氣息,那麼最好立刻安分下來。
霍德嘆了口氣。她注意到這男人的臉頰到脖子都是汗水,可見他不久前正在處理黑市雜務;又尤其所謂的競標大會即將到來,肯定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在這節骨眼下,手下的貨物卻還在鬧事,他的心情一定不會太好。
「我們偶爾會出手處理你們之間的小糾紛。」他語氣冰冷地說。「畢竟有些時候,關在這裡的東西總是會搞出超乎我們意料的災難,而我總是得出來善後。所以如果能在那之前避免問題發生,肯定是再好不過。」
霍德的視線在她和整個僵住的崔迪斯之間來回。突然,他看向膽怯的男孩。
「我聽說了,自從這小子來了之後,你們幾個的感情變得還不錯?那可真好。在被賣掉前還能交好朋友。我也很善良,不會阻止你們當朋友;畢竟這輩子還能有朋友的機會,恐怕就只有這次了。」他停頓一下,繼續說。「只不過,如果你們的朋友遊戲能稍微『乖巧』一些,我願意更加寬容──你們可以聽懂我的意思嗎?」
霍德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斯蒂面前的欄杆。
「狼人小女孩,如果這兩個傢伙聽不懂,那你就替我代為轉達,並請他們牢記──對老大而言,你們都是很珍貴的商品。就連我也不希望你們其中的誰,會淪為其它傢伙的下一頓晚餐。」
她點了點頭。
霍德帶著流氓手下們離開後,斯蒂就不再找崔迪斯吵架,而崔迪斯與男孩當天也暫時不打算玩任何遊戲。
入夜前,毛豬沒有來發晚餐。即便如此,生物們也不敢高聲張揚。不過斯蒂倒是明確感受到自己又成了眾矢之的。挨餓的這一夜,讓大夥對她的怨懟又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