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毛豬一如既往帶著滿滿一桶的食物要分給大家。今天的午餐是燉鼠肉。
他一邊拿湯勺敲著桶子,催促生物們把碗推出來,一邊瞄了帳篷的新住戶幾眼,然後舀起黏稠滾燙的鼠肉,隔著籠子倒入碗裡。
在意男孩的不是只有毛豬。那些平常會為了食物爭奪吵雜的生物們,現在都安安靜靜低頭吃飯、偷偷觀察他。至於男孩,他就只是雙手抱住膝蓋,畏縮在籠子的角落低頭啜泣。從昨晚他來到寶窟到現在,斯蒂已經聽他哭了整晚。當毛豬走到斯蒂面前時,他沒有擺出不耐煩的神情,而是往她的碗裡倒點食物後,就用勺子的底部輕敲著男孩的籠子,提醒他把碗推出來。
男孩微微抬起頭,只露出雙眼,皺扁的眉頭與滿臉淚水的模樣讓他看上去有些滑稽。毛豬又敲了一下,男孩卻直接無視他,埋頭又哭了起來。
這是斯蒂第一次見到毛豬擺出向她求救的態度。他用手比劃了一下,似乎希望斯蒂能勸一下這孩子。但斯蒂只是搖搖頭,因為就連她也拿男孩束手無策。
她早就試過無數次想跟男孩搭話,可是男孩死都不願理她。
「唉。」毛豬納悶地撫著額頭,最終他決定親手把碗移出來。好在碗的位置夠近,他可以沿著細長的欄杆一格、一格地把碗挪到餵食孔下方,然後倒入鼠肉,交差了事。
整個帳篷裡只剩男孩沒有進食,生物們也反常的沒有搶食──要知道,這些沒有同情心、只在乎自己的傢伙,從來就不會體諒新朋友──只是或是好奇,或是困惑地觀察他。
斯蒂知道為什麼生物們會是這種反應;畢竟,就連她也對男孩充滿興致。這世上,可曾出現過像他這般銀光耀眼的人類?縱使帳篷的存在已是奇獸異人當中的異類,與之相比,仍有鮮明的不及之處。
他好美妙,好迷人。
斯蒂舔了舔嘴唇。
希望只有她懷抱這股慾望。
扁瘦的肚皮因為強烈的飢餓感發出悶響。早已習慣挨餓的斯蒂,此刻居然因為男孩的加入,久違產生了想要回應飢餓的念頭;這讓她很掙扎,因為一直以來,她打死都不肯吃黑市給的飯菜。可是現在她的理智完全被飢餓給沖垮了。她再也忍不住。
毛豬不在了,確認帳篷外也沒有半點人靠近的動靜,她正要伸手去拿碗,卻發現有根管狀物從遙遠的帳篷深處伸了進來,吸食碗裡的燉肉。她氣惱地踢開管子,然後整個人趴在前頭,想看看是哪個傢伙偷她的肉;結果發現原來是被流氓稱作「片許賈格」的黏液怪。牠維持人類老人的樣貌張著大嘴巴,從舌頭伸出黏稠的綠色細管,看起來有點猥瑣。斯蒂的右腳還留有一點牠的黏液。
斯蒂甩了甩腳,懊惱地看著沾在小腿毛髮難以清除的黏液,對片許賈格發出警告;但對方卻不以為然,還擺出「事到如今,你還要在乎食物幹嘛?是你自己不吃!」的神情;整個帳篷裡除了像她這種人形生物外,大概就只有片許賈格對於該如何表現得像人類,理解最為透徹了。
在野性的安慰與教誨的冷嘲熱諷下,斯蒂收斂情緒,轉頭繼續關心他的新鄰居──也許哭泣是件很耗體力的事吧?男孩總算對碗裡的食物產生興趣。他像是小狗匍匐在籠子裡,然後嗅聞著燉肉,皺了皺眉頭;是的,她理解,毛豬的手藝確實不怎麼高明,但至少就味道而言還算是能吃的東西。
男孩又做出像狗的行為:他舔了舔燉肉的湯汁。這讓斯蒂不由自主發出嗤笑,並且恰好被男孩聽見。男孩瞥了她一眼,然後像是膽小的地鼠整個人往另一側縮過去;斯蒂一點也不意外男孩的反應,他無視甚至害怕她,都是有理由的。在他們倆首度見面的第一天,斯蒂就因為不小心暴露太多「意圖」,沒有藏住滿嘴口水的利牙,結果男孩一見到她那張貪婪的嘴臉就徹底嚇壞;現在,她得想辦法重新建立她在男孩心中的「友善形象」。
男孩最後還是吃完他在黑市寶窟的第一頓飯。即使神情哀傷落寞,他看起來還是很滿足。推開碗後,就轉過去睡覺了。
午餐時間一結束,馬上就有群提著長柄刷與木桶的清潔工魚貫走入。他們辛勤地清掃淤積長達半年的濕泥,然後四處放置火盆,利用熱量去除濕氣;接著,他們又取來長夾與一大捆闊葉片,逐一清理生物們排在籠子裡的排泄物和神祕的污漬;等到被掩埋許久的草皮露出、地面乾燥後,他們收拾工具,然後點了幾個看起來特別骯髒的生物,把牠們的籠子搬到外頭。
這是對斯蒂而言挺新鮮的體驗,因為她從來不知道黑市流氓也有在意整潔的時候,不過隔沒多久,她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要安排人手清掃帳篷了。她聽到一高一矮的清潔工一邊抬著全身溼答答的啼琴獸,一邊提到,這次的競標大會似乎會有非常多訪客,他們必須趕在一天之內讓寶窟恢復到「不至於讓人嫌惡」的狀態;因此平時只負責搬運粗工的他們,被賦予這項清潔任務。
斯蒂看著一批又一批生物被帶出去、然後以跟啼琴獸一樣的狀態回來,瀰漫帳篷空間內的異味由濃轉淡。就在那兩位清潔工走向斯蒂,以為即將輪到她時,一位把頭髮綁成圓球狀的男人匆匆忙忙跑過來,阻止他的同伴。
「喂!霍德老哥有交代,這傢伙不用送到黑婆那兒!」
「為啥?她臭得要死耶!」高個子道。
「跟你說不用就不用,別問那麼多!」男人不耐煩地說。
矮個子放下搬動斯蒂的雙手,拍了拍手裡的灰塵。「喔,我好像聽過這頭狼人的事蹟。她聰明得很,大概是怕在黑婆那邊會出什麼意外吧。」
「那這小鬼呢?」高個子用拇指比著在打瞌睡的男孩。
「他是剛來的,不需要。」
清潔工作在魚人老者被送回來後告一段落。地面鋪上了應該是用植物纖維織成的地毯,然後帳篷四周掛起做工繁縟的彩色編織裝飾,上頭多了幾盞還算好看的工藝油燈;這些布置讓帳篷煥然一新。有別於過去的簡陋骯髒,現在恍如貴族家中的小廳室,成了名符其實的「寶窟」。
作為野獸,絕大多數的生物們自然一點也不關心這些變化。掃帚巫、書矮人、凡精滾球、婉約字符,表現出對地毯與裝飾的興致;片許賈格在下巴生出假鬍子,模仿人類捻鬍欣賞的行為;純金微曦尼莫對於將戲法變出的金光打在油燈邊緣的工藝造型有莫名執著;針織妖魔看起來很想偷走地毯;半身納薩特發出恐怖的唉啊痾叫,她不敢多關注他。
斯蒂看了一眼魚人老者,牠正為自己碰過水的身軀恢復光澤而發出感嘆。就在她注意到老者的皮膚竟然還冒出了新鱗片而感到嘖嘖稱奇時,她的眼角餘光注意到,男孩竟也在盯著她看。
她一轉頭,男孩理所當然地迴避了。斯蒂看了自己的身體一眼才意識到,在男孩眼中她起碼也是個裸露的人類女性。
身為狼人,斯蒂其實完全不介意這點小事──過去那些買下她的貴族和他們的傭人看待她的眼神依然令她作嘔──不過為了順利跟男孩接觸,她還是遵照人類對衣著之下的禁忌,以尾巴護住身體。
「喂,人類。」她試探性地問。「你剛剛在看什麼?」
男孩的臉悄悄從手臂的遮掩中移開,一雙銀亮的眼睛向她眨了眨。即使皮膚包著一層銀光,仍能清晰見到男孩的臉頰泛起紅暈。
他搖搖頭,不過視線出賣了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斯蒂的尾巴看。
斯蒂當然察覺到了。她暗自竊喜,同時也記取教訓、不要輕易把情緒表達出來。在野性協助下,她控制住所有會害她衝動的念頭。
「尾巴?」她用膝蓋頂了一下自己的尾巴。「你好奇我的尾巴?」
在說話時,斯蒂刻意放輕語調,她記得成年狼人都是這麼對小孩子說話的,尤其是小孩子害怕的時候。在貴族底下當鬥獸奴隸時,她也觀察到類似的情形,這招也許通用。
就如她所料。
男孩不再懼怕她,而是產生了興致。他的下巴微微前傾,大概是想把尾巴看得更仔細一些。
時機正好。
「我是狼人,所以我有尾巴。」斯蒂說,「我叫……」
就在斯蒂正準備自我介紹時,原本安分的生物們突然發出高亢的嘶吼聲,不僅轉移了男孩的注意力,也打斷了斯蒂想要好好表現的計畫。
「嘶嘰……嘶嘰!」
「咿呀嘎!」
她懊惱地往聲音來源望去,發現在魚人老者右邊的矮架子底下,有一頭毛色呈灰藍的貓型生物,正與介於青蛙與蜥蜴之間的胖生物爭吵。沒有任何生物知曉牠們在吵什麼,一直以來,發生在這個地方的爭吵本來就沒什麼意義;然而這陣吵鬧,卻恰巧破壞了斯蒂的好事。
男孩不再關心她的尾巴,而是兩眼直盯那兩隻生物;只見貓型生物從後背開展出帶有瞳孔紋路的凋零羽翼,睜著一雙寶石般晶瑩剔透的複眼,發出類似哨音的吼叫;胖生物則不斷往籠子扎著帶有綠色細刺的舌頭;即便氣勢明顯較弱,牠仍然沒有放棄挑釁對手。
「你們安靜點!」斯蒂惱怒地對牠們怒吼。但兩頭野獸根本不想理會她;更糟糕的是,她忘記自己是狼人,真的發怒起來,發出的吼聲在人類聽來可是遠比凶暴的野狼還要恐怖、難受;她曾聽人類形容,他們的聲音簡直就像落入山谷砸毀無數巨木的岩石一樣震懾人心。
斯蒂立即轉頭。果不其然,男孩被她的聲音嚇到了。她緊張地想道歉,流氓卻在這時衝進帳篷。他們一邊大聲碎嘴,一邊抽開胖生物的籠子,好將牠們分開。
「我早說過這兩個傢伙很容易吵起來!」
「少囉嗦!幫個忙,這傢伙重死了!」
斯蒂還來不及反應,她與男孩之間的距離忽然被拉開,那頭胖生物的籠子硬生生塞入中間,不僅阻隔斯蒂的視線,也讓斯蒂曾想過能夠勾引男孩注意的任何把戲都失去了意義。
「呀嘎──」
胖生物轉頭就對斯蒂叫了幾聲。牠在向新鄰居示好。
「嘎什麼?王八蛋。」她低聲咒罵。
「呀嘎……」胖生物又轉頭對男孩叫著。
「你好酷,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動物!」男孩一改那陰鬱的情緒,忽然對胖生物又叫又笑的;他甚至模仿起胖生物的叫聲,與牠對話。
「呀……呀嘎?」
「呀嘎!」胖生物道。「咿呀呀呀!」
這叫聲代表沼冠蠑螈找到了好同伴。
「咿呀呀呀!」而那個蠢男孩居然還回應了。
他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斯蒂後來聽著人類小孩與來自沼澤的野獸互相對叫了一整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