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吔,安啦!
也許是想念故鄉的天光,總覺得台北的天空,亮的比褒忠晚一些,走出台北車站,爬上天橋,彼時的中華商場像極了喧鬧的北港牛墟。
看著地圖,開始一天的行程,三重、五股、泰山、新莊…再來往哪兒走?
每天不斷的被拒絕跟做白工後,一天結束後難免會想著要去新莊找大哥。大哥大自己12歲,從小就是任勞任怨的為家庭付出,金門退伍後,現在在新莊夜市賣水煎包,去打擾了,依大哥的個性,一定會讓自己留在新莊再打算,大哥自己有妻兒子女要照顧,還是不要打擾大哥了。
「今天就過淡水河往三重埔去一家一家問吧!」阿久對自己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年輕,還是台北的冷漠,大部分的老闆不大相信一位剛退伍的年輕人可以擔任相館的師傅,再加上阿久連續多天的行軍,身上早已散發出濃厚的汗水氣息,更是讓頭家頻頻搖頭拒絕。
一無所獲的結束流浪的一天。
每天台北往來中和、永和、三重再來是泰山、五股,橋哨的憲兵都見過幾回了,越往西越來越多工業區,照相館就更少,不如往東邊走吧!
再次回到車站,突然聽到有人喊著:
「阿久阿~阿久阿~」
阿久轉向聲音的來源,原來是同鄉的同梯阿勝,這麽多天以來,終於見到了一個溫暖深刻的笑容。
「我找你半天了,恁多桑說你留在台北沒回去,恁大兄也說你攏沒有去找他,請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就想你這麼節省,說不定睡車頭,真的讓我堵到。」
「看,恁歸身軀臭哄哄的,你嘛卡拜託耶,我是頭家看到你也以為你是乞丐,先來我泰山頭家哪裡擠一晚,洗身軀,把這幾天的不順洗掉,這樣找頭路也比較順啦!
跟著阿勝來到泰山的機械廠,阿勝跟老闆知會一聲,就帶著阿久到員工宿舍去洗澡了,進宿舍時,機械廠頭家的女兒剛好要進去收員工的衣服去洗,可能是阿久身上真的太臭了,讓她忍不住捏住鼻子擺出皺眉的表情。
「麥插曉伊啦~(別理她啦~) ,歸剛(每天)臉臭的跟鬼一樣!就已經不漂亮了還擺臉色。」
熱水淋著,阿久的身軀是真的臭,尤其是腳臭,連日的來回奔波,讓他雙腳的味道比當兵兩年遇到的臭腳更臭,也許該改變策略才行,這樣一直走,天公還沒來得及疼,自己的腳就疼了,也不能一直做白工。
「阿久啊,這身衣服你先穿著,你的衣服乾了再換回來,我做黑手平常都穿簡單的工裝,這身衣服是我們當時入伍時穿的,還記得嗎?」
「阿勝,多謝呢!」
「多講的,這哪有什麼?同鄉同梯又同馬祖同單位,緣分啦。」
「久啊,卡歹勢啦,阮頭家供廠內暫時不欠學徒,欠師傅,黑手卡辛苦,你手有脫臼過,做這個不適合,但是伊供少年吔,安啦,頭家講以後有欠人你若不棄嫌黑手辛苦,我再找你過來。你閣有欠什麼嗎?」
「恁頭家甘有多的電話簿?」
夜晚的泰山,
空氣中瀰漫燃燒廢五金的味道。
泰山的清晨,矇著一層黑霧,
回到台北,就從電話簿開始努力吧!
又是新的一天開始,
彼時,台北充滿濃厚的人情味。
每天找工作都會經過的山東大饅頭老闆總是用熱情充滿鄉愁的腔調招呼問候著:
「格曉賊耶(小子),找到工佐沒?」
「下勾約倪再枚找著,來窩札,窩筒倪曉搭瞞頭。」(下個月你再沒找著,來我這兒,我同你學大饅頭。)
在馬祖常常拿轉譯好的電報去給長官看的阿久,對於山東腔是再習慣不過了,於是順口:
「會啦,一定會找到的。」
「硬是要得…哈哈哈…」
換了零錢,來到郵政總局外的公用電話亭,翻開黃色的電話簿,繼續往下打吧,從阿勝泰山那裡回來也快要三天了,台北縣的照相館大概都被打遍了,幾間已經徒步拜訪過的店家也是禮貌的回絕,今天就從台北木柵開始打電話吧!
「喂,木柵照相館,請問哪裡找?」
「頭家娘妳好,請問頭家有在嗎?」
「唔蝦米代誌?伊咧照相,現在某營喔。」
「請問你們有欠師傅嗎?」
「觀世音保佑,架嘟厚,阮一個師傅剛出師,師仔嘛弄欠火候,嘟厚欠一個,你貴姓?什麼時候可以過來給我們看看?」
掛上電話時,阿久的手都是抖的。
天公伯啊,感謝!
經過早餐店時,老闆爽朗的問候傳來:
「格曉賊耶(小子),錦添這嘛找,曉滴賊頭賊腦滴(今天這嘛早,笑得賊頭賊腦的),昭島供作了吧(找到工作了吧)?窩就說食窩得早餐灰有好暈低吧(我就說吃我的早餐會有好運的吧),哈哈,奔來嗨想嚷你當窩女婿低說(本來還想讓你當我的女婿的),哈哈哈,補過窩自己耶枚曲,膽都沒一勾(不過我自己也沒娶,蛋都沒一個),哈哈哈。」
「老闆,謝謝你。」
說完阿久恭敬的舉手跟老闆敬禮。老闆立馬回禮。這個時代,太多無奈,這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的老兵也是。
依約來到了木柵興隆路上的「木柵照相館」。
老闆跟師傅忙的不可開交,附近是國家考場,跟三重、中和、永和、泰山、五股的空曠工業風格有所不同,這裡更像是文教區,附近雖然有農田,但是公寓大樓不少,整體的質感感覺很好。
老闆直接請阿久擺光、拍照、沖底片再看修底片的功力。
「技術不錯,叨位學的?」
「台南永康蘇家攝影、馬祖白光攝影。」
「不錯不錯,這樣子喔,師傅我這裡是一個月1200包吃住,但是你如果要自己出去開店頭家我不會擋,提早兩三個月跟我說就好,但是店面不要開在附近才不會拼價格,提早說我也比較好準備。」
老闆很有藝術家性格,也很坦率。
等行李都安置好後,阿久撥打了老家的電話。
電話那頭接起後,話筒傳來了陣陣狗吠聲。
「靠夭喔,閤吠嘎恁爸試看麥。」
「喂,誰?」
「多桑,我找到相館的工作了,在木柵。」
「好好,住址嘎電話是幾號?要跟你卡桑講幾句嗎?要記得跟阿勝還有你大哥回一下,他們都很煩惱你,災某?玉啊,電話,恁後生~」
「久啊,哩厚某?」
「安定啊,一個月1200扣,比國校老師卡多。」
「好好做,過年等你做伙。」
掛上電話,眼淚忍不住落下。
工作有著落的阿久發現,不管在哪裡,人們都想在親人面前表現最堅強的一面,就像拍照時,都想著要在照片裡留下自己最好的樣子一樣。
木柵的天,彼時是就是最好的燈光師:
「木柵照相館」的牆面貼滿笑容的照片,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亮桌上的一台老相機,畫面右下角有一杯放涼的茶,氣味彷彿能透過照片飄出來,映襯出背影中拿著電話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