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 2024 年 4 月的日記,映入眼簾的是我與姊姊時常向寶貝提出的一道「經典題」─你最愛的人是誰?
六歲的寶貝不願傷害任何人,於是高情商地回答:「最愛的人有兩個。」
姊姊卻不甘心,緊追不捨地問:「媽媽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你心目中唯一的第一名?」小寶貝急得直求饒:「不要逼我!」
玩扮家家酒時,他要媽媽扮演「姊姊」,還要她喊他「弟弟」。輪到我時,他卻化身「牙膏王子」,使出「牙膏噴射」的必殺技保護我,還說:「因為妳就是公主!」
(哈哈,歐巴桑第一次被叫公主!)
連續兩週的假日分享時間,寶貝在老師和同學面前只提到「去阿姨家玩」,明明姊姊和姊夫週末安排了許多活動,他卻隻字未提,甚至有一週根本沒來我家。
過去只有姊姊會開玩笑地表示嫉妒我,這回連姊夫也加入行列。
(哈哈,被叫公主已經讓我春心蕩漾,如今還被嫉妒,簡直心花怒放!)
姊姊想確認小寶貝是否已懂得分辨各種情緒,便問他會不會嫉妒同學,寶貝一派輕鬆地說:「不會啊!」
姊姊又追問:「那你在幼稚園裡最好的朋友會不會嫉妒你比較聰明?」
寶貝脫口而出:「他不會啊!因為我都看他的答案!」
(哈哈,把自己的小秘密抖出來了!)
小寶貝才六歲就懂得嫉妒的意思,而我卻一直將嫉妒與羨慕混為一談,甚至以為自己天生沒有嫉妒心,直到讀了村上春樹的生平,我才開始理解這種情感的微妙。
他出生於京都,為家中獨子,個性內向。父母親都是中學日文教師,母親在婚後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雙親對他的管教開明嚴謹,鼓勵閱讀,因此他很小就可以看自己愛看的書,嗜讀若渴。家中訂閱的兩套世界文學叢書,啟蒙了他對西方文學的熱愛。父親從小就輔導他學習日文,期望培養他對日本古典文學的興趣,但是他始終興致缺缺。村上春樹曾說:「在整個成長過程中,我從來不曾被日本小說深刻感動過。 他討厭唸書,國中時期常因不用功挨老師打,一套中央公論社出版的《世界歷史》全集卻能反覆讀個滾瓜爛熟。他自承內心有顆固執的叛逆因子,對別人給的東西怎麼樣都無法乖乖接受:「不想學的、沒興趣的東西,再怎麼樣都不學。」
我不禁思索,究竟是叛逆因子讓他有勇氣拒絕不喜歡的事物,還是開明的父母給了他任性的空間?想到這裡,一股酸意湧上心頭:如果我的出身與他相同,是不是也能擁有相同的成就?
這想法也勾起自己小學五、六年級的回憶。成績普通,又沒有給班導補習,因此在班上飽受冷落與不公。當時的導師社會地位崇高,即使開補習班違法,也毫不擔心被檢舉。補習費就像保護費,交了錢,學生不僅能拿到考前題庫,還能獲得老師的特別關照。
班級教室外那段短短的走廊,由兩名剛好都有給班導補習的男同學負責,一個掃地,一個擦地板,三兩下就收工;而瘦弱的我,得獨自負責維持走廊上的洗手檯清潔與庭園裡永遠掃不完的落葉。
有一次打掃結束回到座位,老師在門口大喊:「洗手檯是誰負責的?」我舉手,他示意我過去,才剛靠近,他的手像鉗子般猛地夾住我的耳朵,一路拽到洗手檯前,質問為什麼沒掃乾淨。我不懂辯解,也不敢抱怨:「剛把洗手檯清乾淨,立刻被人拿來洗垃圾桶。」最後,我只能流著淚,把穢物一一拾起丟掉。
自尊心高,不願家人知道我的窘境,總在他們面前假裝老師和同學都喜歡我。但夜深人靜時,只要想起那個老師,我的胸口就翻騰著怨恨。直到心病漸深,我才對姊姊傾吐委屈與痛苦。
長大後,隨著逐漸成熟獨立,我看得更開了,對異樣眼光與同情也不再在意,才第一次向媽媽吐露心底的秘密,並忍不住抱怨:「坐我前面的那個同學,原本成績吊車尾,補習後名次竄升,變得目空一切,下課時霸佔窗台,我抗議,她不道歉,甚至怒目相對,和以前那個自卑怯懦、被老師誇獎時還會羞澀一笑的她,判若兩人。」
我以為媽媽會與我同仇敵愾,卻只聽她淡淡地說:「沒辦法啊,那時候家裡沒錢讓妳補習……」
媽以為我在責怪她,但其實我從不曾因此埋怨過她,畢竟國中三年,她都有讓我補習。但她說得理直氣壯,就讓我忍不住在心裡嘀咕:哥哥小學時就能補英文,弟弟國小五、六年級也遇到同樣靠洩題賺外快的老師,妳怕他成績落後,立刻就答應讓他補習……
想到村上春樹自由選擇書籍、擁有叛逆的權利,又受到開明父母的守護,而我,卻只能在暗處舔舐傷口,學會忍耐與隱藏,心中那份微妙的嫉妒與羨慕,不由自主地升起。
雖然他的青春並非一帆風順,也曾歷經令人心生不捨的境遇,但我寧可像村上先生一樣,因不用功挨老師打,也不願承受那種不公平對待帶來的屈辱。
不過,就像姊姊曾說,她學生時期嫉妒過兩位女同學。如今,她過得很好,也懂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要面對的人生課題,所以對任何人不再心存嫉妒。
每個人的路都有不同的起點與重負,沒有必要嫉妒或羨慕他人。而且,有幸被命運優待的我,擁有寶貝的愛,使過去的創傷一點一點被撫平。那些痕跡雖仍存在,卻如臉上的小斑點,靜靜留在那裡,不再刺痛,反而提醒著我:它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走到今天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