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之神祇的殿堂,雄偉高聳入雲,臺階層層疊疊直逼天際,仰之彌高。殿堂中供奉著許多青瓷茶杯、厚重的黑框眼鏡、數不清的紙張……它們積攢成巍峨的祭壇,上立著各色「知識神祇」的木乃伊。無數年輕學子匍匐於地,於這知識的聖殿之下頂禮膜拜,虔誠叩首,只為求得一絲神啓的微光。
然而,這座偉岸的知識聖殿,何嘗不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現代巴別塔?學者們孜孜不倦堆砌著術語的磚塊,雕琢著邏輯的紋飾,精心建構著理論的尖頂,欲觸探那無垠的穹蒼。然而塔身愈是精巧高聳,愈是遮蔽了本應仰望的天空。塔中諸生燃起思想的燭火,熱烈爭論燭焰的熱力學、光波譜、燃燒化學、社會意義,目光卻貪婪聚焦於那搖曳的微明,渾然忘卻了那燭火之外,真正廣闊且深沉的暗夜原來正籠罩著一切。
於是,當學問的路徑越幽深錯雜,我們便離原初那素樸的驚異愈遠。新知識堆積如山,但無知的海岸線竟也以相應的速度擴張。我們於術語迷宮中穿行,於文獻海洋中沉浮,在數據沙粒上艱苦爬行。當有人終於艱難地爬入所謂「神級」的殿堂,頂戴知識王冠之時,卻常驚覺自己竟深陷於枯骨築成的蜂巢之中——那橫陳的枯骨,正是無數被遺忘的舊書和思想殘骸。那頂冠冕,分明只是知識骸骨堆砌的華麗囚籠,而所謂「神格」,竟不過是生命被抽乾後僵化的象徵。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曾以「無知之知」作為智慧起點,承認無知,正是靈魂對無限未知的謙卑叩問。東方哲人老子也深諳其道,「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然而今日學術圈層,「神級」學者們端坐於金字塔巔,被冠冕的重量壓彎了脊樑,被理論的圍城囚禁了心靈,竟漸漸將「無知」視為羞恥的烙印。於是,他們不再仰望星空,不再俯察大地,只專注於對塔內磚隙精細打磨,對塔簷雕飾反覆挑剔,甚至對塔上每一絲灰塵亦要精密測量——他們用盡氣力經營牢籠般的塔頂,卻早已遺忘了廣袤天地,遺忘了最初啟程時那顫慄而好奇的靈魂。
然而真正的神性,豈是端坐於枯骨堆砌的塔尖?那深邃智慧,源於對宇宙奧秘永恆的驚異,對存在真相不竭的叩問。神性何曾枯坐於滿堂供奉的祭壇之上?它始終徜徉於星空下、微塵裏,在無垠的未知與謙卑的求索中自在呼吸。那些被供奉的冰冷偶像,只能僵化地指向昨天;而真正的神性之光,則永恆躍動於對未知的珍視與探尋之中。
故所謂「成神」,絕非在知識聖殿中佔據寶座,亦非在論文索引中取得王位。學問的峰頂,並非知識積累的終點,而是踏入更廣漠無知領域的起點。當人類學會向未知虔誠俯首,在敬畏中重新拾起蘇格拉底式的審慎自覺與清明謙卑——那專注而謙卑的仰望之姿,才真正靠近了智慧本身那不可言說的神性微光。
當下,無數電子聖壇熒熒藍光閃爍,知識的神祇們端坐其上,人們虔誠地供奉著數據、點讚與流量。然而,神性從不棲居於堆砌的文獻索引之巔,它始終遊走於對未知的敬畏深谷裏。
當人類集體下跪之時,於那靈魂還在不停叩問的地方——神早已起身離席,獨自行走於未被標註的星空之下——那才是智慧真正呼吸的居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