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涼了,杯底沉著一環褐漬,像生命燃燒未盡的殘屑。窗外的霓虹燈影在玻璃上流轉,光影浮沉之間,我驀然驚覺,人生的長河早已流過湍急奔湧的中游,悄然滑入平緩而幽深的下游。
年輕時,光陰是揮霍不盡的黃金;如今細看,竟是掌中篩落、握緊了也止不住流失的細沙。曾經以為「餘生」是蒼茫暮景中一段模糊的尾聲,不期然它卻如微雨般早已沾濕衣襟——原來生命最精微的觸覺,常在喧囂落定後才悄然復甦。
鄰居陳伯,獨居於逼仄斗室。每日午後,他必下樓買一盒叉燒飯。我曾不解,這般風雨不改的執著所為何來?偶然一日同行,提前抵達燒臘店,竟見他閒坐於門前長椅,眼神如靜止的湖面,只為凝視街上流動的眾生。他輕聲說:「每日這一程,就是我的『遠行』了。」那眼神裏的安然,勝過萬卷書中對「放下」的詮釋。他手中那盒飯的微溫,竟是他以雙足丈量、以目光擁抱的整個餘生疆域——這才是人間真正的壯遊!原來所謂「餘生」,並非殘軀敗體前一段倉皇的尾奏,而是生命終於擺脫了塵世層層纏裹的功利之縛,復歸於純粹本真的那一段悠長呼吸。它褪去浮華,宛如古玉斂盡火氣,在時光沉澱中沁出溫潤的光暈。從前在名利場中競逐奔馳時,我們錯過了多少枝頭初綻的嫩芽?何曾靜聽過晚風拂過衰草的微語?當心靈不再為外物驅馳,感官才終於甦醒,得以重新觸摸這世界的肌理與紋路。
日暮之際,夕照將樓宇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雖然這光芒終究要隱入長夜,然而長夜之後,又有新的晨曦待啟。人生至此境界,便如老樹虬枝伸展於遼闊天地——它不再向上強求參天,卻在橫向的舒展中與萬物達成了更深的默契。
茶漬在杯底蔓延,如一幅抽象的水墨。它無聲地提醒著:所謂的「餘」,並非消極的等待終局,而是生命在歷經喧囂淘洗後,終於懂得將每一縷清風、每一寸光陰、每一個當下,都釀成醇厚回甘的醍醐。
於是餘生,竟是生命最豐饒的饋贈。當我們不再以奔跑的姿態追逐,當心靈如退潮後的海灘顯露它真實的紋理,我們才終於真正活著。這餘下的光陰,便如一幅徐徐展開的長卷,不必再急著題跋落款,只需靜靜看那墨色如何暈染,留白處自生雲煙,殘筆處亦見風骨。
原來餘生非殘燼,而是靈魂在時間河流中沉澱後,終於澄澈見底。無須嘆息流光拋人,當那杯底的茶漬凝結為歲月的印痕,生命便在深邃的靜默中,展開了它最為遼闊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