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书写系统中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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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於新疆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在不同的书写系统中迷失

作者: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

翻译:James X

出处:Uyghur Identity and Culture: A Global Diaspora in a Time of Crisis, Chapter 4 “Lost in Different Scrip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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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刚开始学习阅读时,我无法阅读家里的所有书籍,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小时候,我们家有很多老维文、斯拉夫维文和新维文书籍[1],但我能读的书被称为“红皮书”。用我不熟悉的语言写的书被称为“黄皮书”。“黄皮书”被密封在柜子的深处,而“红皮书”则可以自由阅读,不受任何限制;这些书被摆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母亲把那些书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还称它们为“革命书籍”。黄皮书的另一个名字是“反革命书籍”。红皮书的封面是鲜红的,其中包括《毛泽东选集》、《古代民族英雄故事》、《红山岛》、《红色娘子军》等书。

我从这些“红皮书”上学到了读写。在那个时代,教科书封面上用新维文写着“Yuwen”和“Suanshu”[2]这两个词。直到我开始学习中文后,我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实际上,这两个词是用汉语拼音写的,而且这两个词是汉语(即普通话)的,不是维吾尔语的。当时我就明白,即使是我们课本上写的“语文”和“算术”这两个词也不是维吾尔语的,因为他们希望我们直接使用汉语。

我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学习过新维文。他们拥有的新维文书籍被随意的放在屋子里。我的父母并不喜欢新维文,我的祖父母则完全看不懂这种新文字。我还记得一本用新维文写的书。那是铁依甫江·艾里耶夫(Teyipjan  Eliyop)[3]的诗集,书名叫《美丽的夏天来了》。父亲经常给我们读这本书,但我记不清父亲或母亲还读过哪些新维文的书。

我家还有很多用斯拉夫维文写的、在塔什干出版的书籍。我父亲很喜欢读这些书。除了我父亲,家里没人看得懂这些书。他经常给我们读《卓娅和舒拉》、《母亲》、《在人民面前》和《修道院之路》,这些书用的是看起来像俄语的西里尔字母。后来我发现,这些书也是用西里尔字母写的维吾尔语书籍。

在我家,我父母能读的书是使用阿拉伯字母写的维吾尔语书籍。这种字母被称为老维文书写系统。也许是因为它与新维文文字不同,我仍然记得那些书的名字,如《精疲力竭的时刻》、《鲁特甫拉·穆塔里甫(Lutpullah Mutallip)诗集》、《纳斯尔丁(Nasreddin Hodja)故事集》。我父亲总是给我们读这些书。甚至我的祖父母都能读懂老维文。

当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政府又改变了维吾尔文字。每个人都改用老维文,而老维文至今仍在维吾尔人中使用。每个人都开始学习新的字母表,即老维文,甚至我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当时已经高中毕业。一夜之间,用废弃的“新”维文写的书变得一文不值。有些人甚至用这些书生火。甚至我的祖母也用火把这些书烧了,她赤手空拳地烧了这些书。我还记得,只有我的大哥对祖母发了几天脾气,因为她烧掉了用废弃的新维文出版的鲁迅[4]作品。不过,大哥还是设法把《切尔滕文学》(Chelten literature)这本书从火中抢救了出来。

除了祖母和祖父,没有人能读懂封存在箱底深处的黄皮书。有时,我的祖父会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Sepelya》和《Nawayi》等书,读给我们听。他翻书时非常小心,但我那时还小,并不真正理解这些书的内容。直到上大学时我选修了“察合台文维吾尔语”课程,才终于能够读懂这些书。我祖父读给我的那些书实际上是用察合台文维吾尔语写的维吾尔语书籍。维吾尔人从接受伊斯兰教[5]开始直到1953年一直使用这种文字。我祖父所说的“Sepelya”、“Nawayi”并不是书名。实际上,这是写书的诗人的名字。这些书实际上是由苏菲·阿拉亚尔(Sofi Allahyar)[6]和艾里希尔·纳瓦依(Alishir Nava’i)[7]用察合台文维吾尔语写的。

20世纪80年代初,我的家乡乌帕尔作为马哈茂德·喀什噶里(Mahmud al-Kashgari)[8]的出生地而声名鹊起,研究人员开始在这里寻找“黄皮书”。我们以前把“黄皮书”封存在柜子深处,这曾经是恐惧的来源。但我们以前偷偷阅读的“黄皮书”突然变成了我们家的宝贵财富;我的家成了许多研究者的客居之地。甚至我父亲也能公开、自由地阅读它们。最后,那些封存在柜子深处的书终于见到了阳光。

父亲从书架上取下“红皮书”,扔进了仓库。现在,这些“红皮书”被放在同一个地方,与炉子里用来取暖的煤和木头放在一起。我记得,母亲把书架擦得干干净净,在放“黄皮书”之前,还在书架上放了一块手工刺绣的布。当我看到她把书放到书架上时,她轻轻地吹去灰尘。我忘不了母亲激动得颤抖的手。

那些珍贵的书在神秘的箱子里放了这么多年,现在这些书已经放在书架上了,但还是没人读。除了我的祖父,没有人读过这些书,而我的母亲也厌倦了清理这些书。她说:“如果这些书一直尘封,先人的灵魂会不安的。”于是她将这些书捐赠给了马哈茂德·喀什噶里博物馆,以纪念先人的灵魂,而书中夹着的纸张则在房子里被传阅。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我的祖父匆匆忙忙地来到家里。我仍然记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神秘箱子里的每个角落。根据他的说法,政府将归还喀什任何被政府使用和查封的房屋土地和商店。为了收回我曾祖父在喀什继承的宅院,我们需要拿到“证明信”[9],即政府出具的加盖印章的密封信。这封信一直没找到。我父亲、母亲甚至兄弟姐妹都看不懂,所以我猜它肯定被扔进垃圾桶了。

我差点忘了“黄皮书”的故事,但马哈茂德·喀什噶里的雕像被拆毁的消息让我震惊。雕像于2019年11月消失。看到这条新闻后,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捐赠给博物馆的“黄皮书”。我寻找那些书,然后得知2017年初,疏附县警察局的国家安全部门人员将这些书封存,并将其从博物馆中取走。现在,“黄皮书”不在一个神秘的箱子里。他们被关进永远无法离开的牢笼。

最近有人转达了家乡维吾尔人同胞的请求。他们希望我用中文编写一本维吾尔历史故事书,我过去曾用维吾尔语为流亡海外的维吾尔儿童出版过这本书。我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请求。如果我拒绝,那些被迫学习中文而忘掉维吾尔语的孩子、侄女和侄子将无法阅读我的维吾尔语书籍。这一点非常明显。就在几个月前,我在土耳其见到了两个孩子,他们曾在乌鲁木齐的全日制中文学校学习,完全忘记了维吾尔语。

如果我接受,我又不想历史重演,甚至难以接受我们曾经经历的文字灾难成为新的语言灾难。30年前,我的家人曾经经历的文字灾难如今以新的形式和更大的强度出现。我的家人过去常常为阅读我们民族一千多年来一直使用的文字而苦恼。我不知道如果再次遭遇那段可怕的文字灾难时期,我们将面临怎样的伤害。

注释

[1] 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维吾尔语的书写系统经历了多次变化,从阿拉伯文字到西里尔文字,再到拉丁文字,然后又变回了(经过修改的)阿拉伯文字。然而,由于苏联的影响,中亚各共和国的维吾尔人仍然使用西里尔文字进行书面表达。欲了解更多信息,请参阅Dwyer, A. M. (2005)《新疆冲突:维吾尔人的身份认同、语言政策和政治话语》(The Xinjiang conflict: Uyghur identity, language policy, and political discourse)

[2] 语文(Yuwen)指语言。算术(suanshu)指数学。作者解释称,这些学科的名称由普通话语词直接音译成维吾尔语,而不是使用维吾尔语术语。

[3] 铁依甫江·艾里耶夫(1930-1989)是现代维吾尔文学最具影响力的维吾尔诗人之一。

[4] 鲁迅(1881-1936)被认为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现代作家。

[5] 维吾尔人大约在10世纪皈依伊斯兰教。

[6] 苏菲·阿拉亚尔(Sofi Allahyar)是一位生活在1644年至1724年间的中亚突厥诗人。

[7] 艾里希尔·纳瓦依(Alishir Nava’i)是帖木儿帝国时期最有影响力、最多产的中亚突厥诗人之一(1441年至1501年)。他的作品是维吾尔古典文学的核心。

[8] 马哈茂德·喀什噶里(Mahmud Kashgari)于11世纪出生于喀什噶尔。他学习突厥语,并在1072年撰写了第一部《突厥语综合词典》(Divanü Lügat-it-Türk)。他的墓位于喀什市疏附县乌帕尔镇。

[9] 维吾尔语:mohur xet,英文:Stamped letter。该文件带有政府公章,可作为不动产所有权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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