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沉默的潛水教練
1
陳鋕銘離開臺北的那天,天空是一種令人不快的灰藍色,像是被稀釋過的油漆。
高鐵窗外的風景飛快倒退,他盯著自己的倒影,發現眼角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細紋。
三十五歲,廣告公司文案,嚴重失眠,右肩時常痠痛 —— 這就是他的全部履歷。
梁醫生說:「你最好離開臺北一陣子。」
他問:「去哪裡?」
梁醫生聳聳肩:「任何能自由呼吸的地方。」隨後若有深意的看著他:「比如墾丁。」
其實梁醫生都快成為他的家庭醫師了,深深瞭解他的病因是工作傷害,只要辭職就能不藥而癒,但這年頭,誰能如此瀟灑地說「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拎起背包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陳鋕銘還真的說走就走。
所以他來到了墾丁。
2
潛水店的名字叫「藍洞」,招牌上的漆已經剝落,門口擺著幾雙磨損的蛙鞋,像被沖上岸的海洋生物殘骸。店裡光線昏暗,櫃檯後面的男人正在修理一隻漏氣的調節器,頭也不抬地說:
「梁醫生介紹你來的?去找林蓁瑜。」
陳鋕銘轉頭,看見一個女人蹲在角落整理裝備。她穿著黑色潛水衣,袖子捲到手肘,露出手腕內側一道細細的疤痕。她的動作很安靜,像一條優雅的海豹。
「林蓁瑜?」他問。
她抬頭,眼睛在陰影裡顯得格外黑。沒有微笑,只是簡單地點頭,然後遞給他一張表格。「填完,換衣服,泳池見。」
她的聲音很低,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3
訓練池的水在午後陽光下閃著碎玻璃般的光。陳鋕銘笨拙地套上裝備,感覺自己像一隻被硬塞進殼裡的陸龜。林蓁瑜站在池邊,沒有多餘的指示,只是簡短地說:
「呼吸,慢一點。」
他沉入水裡,耳朵立刻被自己的呼吸聲填滿——嘶、嘶、嘶,像是某種瀕臨故障的機器。林蓁瑜遊到他面前,伸手調整他的配重帶,指尖碰觸到他的腰側時,他差點嗆水。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幾個手勢告訴他:「放鬆」、「看著我」、「跟著」。
陳鋕銘試著照做,但身體仍然僵硬。浮出水面時,林蓁瑜摘下潛水面罩,水珠從她的睫毛滑落。
「你很怕水?」她問。
「不怕,」他抹了把臉:「只是不習慣這麼安靜。」
林蓁瑜看了他一眼,左邊眉毛微微上挑:「水裡本來就該安靜。」
4
傍晚,陳鋕銘去了海邊的一家酒吧。木造的吧檯上擺著一臺老舊的唱片機,正在播放Miles Davis的《Blue in Green》。酒保是個曬得黝黑的男人,替他倒了杯威士忌,冰塊在杯裡喀啦作響。
「來旅遊的?」酒保問。
「來學潛水。」
「跟哪位教練?」
「林蓁瑜。」
酒保顯出驚訝神色,擦杯子的手停頓了一下,說道:「她很少帶新手的說。」
「為什麼?」
酒保看看周圍沒人,低聲說道:
「聽說她以前有個搭檔,姓楊的,幾年前颱風天出海,沒回來。」
「喔!……」
陳鋕銘看著窗外的海。夕陽把水面染成暗紅色,像是一杯打翻的酒。
5
回民宿的路上,他看見林蓁瑜獨自坐在堤防上。夜風把她的頭髮吹得淩亂,她身旁放著一個筆記本,紙頁被海水浸得皺皺的,邊緣還黏著細小的沙粒。
陳鋕銘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可以坐這裡嗎?」
林蓁瑜沒有回答,只是往旁邊挪了挪。他們沉默地看著海,遠處一艘漁船的燈光像是一顆墜落的星星。
「為什麼想學潛水?」她突然問。
陳鋕銘想了想。「醫生說我需要找個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林蓁瑜笑了:「你當自己是魚嗎?可以在水裡自由呼吸。」
陳鋕銘也笑了:「不試試怎能知道?」
林蓁瑜輕笑一聲,站起身,拿起那本濕漉漉的筆記本。陳鋕銘瞥見某一頁上寫著幾個字,但墨水已經暈開,像是被眼淚沾濕過。
「明天七點,碼頭見。」她說完,轉身走進黑暗裡。
6
那晚,陳鋕銘夢見自己沉入一片漆黑的海。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盡的下墜。突然,一雙手拉住他,他抬頭,看見林蓁瑜漂浮在上方,長髮像水草般散開。她的嘴唇動了動,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醒來時,窗外開始下雨。他躺在床上,聽著雨聲敲打屋簷,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麼清晰的夢,往常都因為嚴重失眠,所以很難進入深度睡眠,如今來到墾丁,的確改善了自己的睡眠質量。
枕頭旁放著那本從臺北帶來的書 —— 雷蒙德·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他翻開夾著書籤的那頁,讀到一句話:「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雨還在下。他閉上眼,彷彿又聽見了水裡的呼吸聲。
嘶、嘶、嘶。
第二章 海底爵士樂
1
晨潛的時間是六點半,天還沒完全亮。陳鋕銘走到碼頭時,海面泛著鉛灰色的光,像一塊被揉皺的錫紙。林蓁瑜已經在那裏,正在檢查氣瓶。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潛水衣,頭髮隨意紮在腦後,露出後頸上一小塊曬傷的皮膚。
「今天去『小峽谷』」她頭也不抬地說:「能見度十五米,水流平緩。」
陳鋕銘點點頭,喉嚨裏還殘留著昨晚威士忌的灼燒感。他蹲下來幫她整理裝備,手指碰到調節器的金屬部分,冰涼得像某種深海生物的骨骼。
「你昨晚喝酒了?」林蓁瑜突然問。
陳鋕銘愣了一下:「妳怎麼知道?」
「下次潛水前別喝酒,氣息不穩,浮力控制會變差。」她遞給他一杯黑咖啡,杯底沉著幾粒沒化開的糖:「喝完,別吐在面罩裏。」
2
下水後,世界立刻安靜下來。陳鋕銘跟著林蓁瑜沿著礁岩邊緣下潛,陽光透過水面,在沙地上投下搖曳的光斑。一群黃尾笛鯛從他們身邊遊過,鱗片反射出細碎的金光。
林蓁瑜忽然停下來,指著一處珊瑚縫隙。陳鋕銘湊近,看見一只巴掌大的章魚正蜷縮在洞穴裏,觸手緩慢地蠕動,眼睛像兩顆漆黑的玻璃珠。它盯著他們看了幾秒,然後噴出一團墨汁,消失在暗處。
上岸後,林蓁瑜罕見地主動開口:「它會變色,但今天選擇了灰色。」
「為什麼?」
「可能心情不好。」她擰乾頭髮上的海水,嘴角微微上揚。
3
下午,陳鋕銘在墾丁大街閒逛時發現一家二手書店。店名叫「潮間帶」,招牌是一塊被曬褪色的木板,上面畫著一只擱淺的帆船。推門進去時,風鈴發出沙啞的聲響,像是很久沒被觸碰過。
書架最底層擺著一排海洋生物圖鑒。他隨手抽出一本《臺灣珊瑚圖鑒》,扉頁上有一行褪色的鋼筆字:「給小瑜,2015」。
「這本書放了快十年啦。」店主是個戴老花鏡的阿婆,正用報紙扇風。「你要的話算你兩百。」
陳鋕銘翻開內頁,發現某些章節邊緣有鉛筆做的細小批註。字跡工整,寫著「共生藻減少」「水溫上升0.8℃」之類的記錄。其中一頁關於火焰珊瑚的段落被整段劃掉,旁邊潦草地寫著:「錯誤,實際觀察不同。」
他買下了這本書。
4
晚上,「藍洞」潛水店後面的空地上,阿海正在烤秋刀魚。炭火的煙混著海風的味道飄過來,陳鋕銘坐在塑膠椅上,看著林蓁瑜用瑞士軍刀撬開啤酒瓶蓋。
「今天在二手書店買到這個。」他把圖鑒遞給她。
林蓁瑜的手指在扉頁的題字上停頓了兩秒,然後若無其事地翻到火焰珊瑚那頁。
「楊教授的書,」她看了一眼那行鉛筆批註:「他總愛在別人的書裏寫一堆廢話。」
阿海突然大聲咳嗽起來,魚差點掉進火堆。
陳鋕銘注意到林蓁瑜的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
夜空中傳來飛機掠過的聲音,三人都抬頭看向天空。
林蓁瑜悠悠說道:「今晚適合夜潛。」
陳鋕銘拿起啤酒瓶要喝,突然想到什麼,看向旁邊:
「妳不是說潛水前不能喝酒嗎?那這個………」
林蓁瑜一手搶過他手中的啤酒,仰頭咕嚕嚕灌了一口。
「喂!那是我的!」
林蓁瑜用手臂擦去嘴上的酒沫,對他冷冷一笑:「你別喝了。」
陳鋕銘不服氣了:「妳為什麼能喝?」
「菜鳥沒有抱怨的權力,懂嗎?」
5
月光下的海面像一塊黑色的綢緞。他們只帶了手電筒,光束在水裏劃出圓錐形的光柱。下潛到十米左右時,林蓁瑜關掉了光源。
絕對的黑暗。
陳鋕銘感到一陣恐慌,直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碰了碰他的手背 —— 是林蓁瑜的
手指。她在黑暗中朝他比了個 OK 的手勢。
突然,遠處亮起微弱的藍綠色螢光。一群夜光藻隨著水流飄蕩,像被撒在水裏的星屑。林蓁瑜的手電筒再次亮起,照亮一片珊瑚礁。在光線照射下,珊瑚蟲伸展出螢光色的觸手,如同無數微型煙花同時綻放。
上岸後,林蓁瑜罕見地興奮:「你運氣很好,這是珊瑚產卵。」
陳鋕銘擰乾衣服上的海水,突然問:「書上的那個『小瑜』是妳嗎?」
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得紛亂。她悶聲說道:「你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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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民宿的路上,陳鋕銘在便利店買了一瓶威士忌。結賬時,透過玻璃窗,他看見林蓁瑜獨自站在海邊,手機螢幕的藍光映著她的臉。她的臉頰有兩行濕濕的痕跡,在月光下像兩行細小的溪流。
他最終沒有走過去。
躺在床上時,他翻開那本圖鑒,發現最後一頁夾著一張泛黃的潛水日誌。日期是 2003年8月,記錄著一次在綠島的下潛。最下方用紅筆寫著:「注意:黑潮支流帶來異常水溫,明日取消深潛。——楊」
窗外,一只壁虎正在捕食燈下的飛蛾。陳鋕銘想起林蓁瑜說的那句話:「它會變色,但今天選擇了灰色。」
他關掉燈,在黑暗裏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嘶、嘶、嘶。
第三章 颱風夜的威士忌
1
收音機裡的天氣預報斷斷續續,夾雜著電流的雜音。
「……颱風『海鷗』預計午夜登陸恆春半島,沿海地區請嚴防強風豪雨……」
陳鋕銘站在「藍洞」的窗前,看著外頭的天空逐漸被染成一種混濁的鐵灰色。林蓁瑜在櫃檯後整理裝備,把調節器一個個拆開,用淡水沖洗,動作熟練得像在拆卸槍枝。
「今天不潛了?」他問。
「浪高兩米,能見度零。」她頭也不抬:「你想死的話,我不攔你。」
陳鋕銘笑了笑,從背包裡拿出一瓶威士忌:「那………喝酒?」
林蓁瑜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左邊眉毛微微上挑——那是她表示「有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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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來得比預期快。
傍晚時,雨已經像子彈一樣打在鐵皮屋頂上,發出令人不安的撞擊聲。店裡的老舊收音機播著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鋼琴聲混著雨聲,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林蓁瑜盤腿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一杯琥珀色的酒。陳鋕銘注意到她的指甲邊緣有些細小的傷口,像是長期被海水浸泡後的痕跡。
「你來墾丁多久了?」她突然問。
「三週零四天。」
「記得真清楚。」
陳鋕銘轉動酒杯,冰塊喀啦作響:「在臺北的時候,我連今天是星期幾都會忘記。」
林蓁瑜盯著窗外的暴雨,輕聲說:「這裡的時間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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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林蓁瑜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防水袋。裡面是一疊泛黃的防水信紙,邊緣已經有些捲曲。
「以前有人會在水底寫信給我。」她抽出一張,紙上的藍色墨水暈開成模糊的雲狀。
陳鋕銘湊近看,勉強辨認出幾個字:「……潮水……明天……小心……」
「楊教授?」他問。
林蓁瑜的手指在紙面上停頓了一下:「你聽說了多少?」
「只聽說他出海就沒回來。」
她突然笑了,笑容裡有種陳鋕銘從未見過的疲憊:「大家都喜歡這個版本,對吧?『癡情科學家為研究葬身大海』,多浪漫。」
收音機突然發出刺耳的雜音,Bill Evans 的鋼琴聲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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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風雨更加狂暴。
陳鋕銘在沙發上醒來,發現林蓁瑜不見了。後門微微晃動,他推開門,看見她站在暴雨中,頭髮和衣服全濕透了,手裡拿著那疊信紙。
「妳在幹什麼?」他大喊,聲音幾乎被風聲吞沒。
林蓁瑜轉過頭,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在等潮水把它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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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屋內,林蓁瑜渾身發抖。陳鋕銘找來毛巾遞給她,她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你知道嗎?他根本沒打算回來。」她的聲音嘶啞:「那天早上,他把所有研究資料都備份給了我,還笑著說『這次潛完就可以退休了』。」
陳鋕銘沉默地看著她。雨水從她的髮梢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搜救隊找了兩週,只找到他的潛水錶。」林蓁瑜鬆開手,從脖子上扯出一條銀鏈,上面掛著一個被海水腐蝕得發黑的錶盤:「指針停在九十七米,那是他從來不讓我去的深度。」
窗外,颱風把一棵棕櫚樹攔腰折斷,發出可怕的撕裂聲。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照亮桌上的信紙——陳鋕銘看見最上面那張寫著:
「如果這次沒回來,記得去看月光峽谷的珊瑚產卵。它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美。——楊,2009/8/23」
日期是楊教授失蹤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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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颱風已經離開。
陳鋕銘在沙發上醒來,身上蓋著一條毯子。林蓁瑜不見了,櫃檯上放著那本《臺灣珊瑚圖鑑》,裡面夾著一張字條:「去綠島三天,別跟來。」
他走到門外,陽光刺眼得讓人流淚。海灘上到處是被沖上岸的垃圾:塑膠瓶、拖鞋、斷裂的漁網。在這些雜物之間,陳鋕銘發現了幾張被泡爛的紙片——是那些信紙的殘骸,上面的字跡已經完全消失。
他蹲下來,用手指輕輕碰觸那些紙片。潮水湧上來,又退去,帶走了最後一點痕跡。
遠處,一艘漁船正緩緩駛向地平線。陳鋕銘突然想起林蓁瑜說過的話:「這裡的時間不一樣。」
或許在海上,時間真的會以另一種速度流逝。
第四章 深海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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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蓁瑜離開的第四天,陳鋕銘在「藍洞」幫阿海整理裝備。
颱風過後的海水特別清澈,陽光穿透水面,在店內的地板上投下搖曳的波紋。阿海一邊給氣瓶充氣,一邊哼著荒腔走板的臺語歌。
「林蓁瑜去綠島做什麼?」陳鋕銘假裝隨口問道。
阿海的歌聲戛然而止:「她沒告訴你?」
「只說別跟去。」
阿海用扳手敲了敲氣瓶,金屬碰撞聲在安靜的店裏格外刺耳:「楊教授五年前最後的研究站在綠島,」他壓低聲音:「林蓁瑜每年這時候都會去。」
陳鋕銘想起那本圖鑒裏夾著的潛水日誌——2003年8月,黑潮支流,異常水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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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陳鋕銘去了後壁湖漁港。
漁船「海鷗號」的船長是個滿臉風霜的老人,正蹲在甲板上修補漁網:「綠島?明天早上六點開船。」他眯著眼打量陳鋕銘:「你也去找那艘沉船?」
「什麼沉船?」
老人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這幾天好幾個年輕人來問,說颱風把海底的東西沖出來了。」他指了指東南方:「黑潮帶的深溝裏,有艘二戰時期的日本運輸船,聽說載了臺灣的文物,價值好幾億呢!……楊教授當年就是為了這個。」
陳鋕銘的心跳突然加快:「您認識楊教授?」
「那個人啊!」老人扯了扯漁網:「總愛在颱風天出海,說那時候能見度最好。」他搖搖頭:「最後一次,他的小艇漂回來時,上面只剩一個防水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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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陳鋕銘在民宿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陳先生?」一個年輕男聲:「我是張子翔,楊教授的學生。」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林蓁瑜在綠島出事了——她執意要潛水去那艘沉船,現在人在醫院。」
陳鋕銘的血液瞬間凍結:「她還好嗎?」
「輕度減壓症,但……」子翔猶豫了一下:「她找到了一些東西,有人盯上她了。」
「誰盯上她?」
電話突然斷線,只剩下空洞的忙音。
4
第一班船還沒開航,陳鋕銘就包了艘快艇直奔綠島。
海浪像白色的山峰般起伏,快艇在浪尖拋擲,陳鋕銘死死抓著欄杆,胃裏翻江倒海。駕駛員是個沉默的壯漢,只在接到厚厚一疊鈔票時點了點頭。
「沉船的事你知道多少?」陳鋕銘在引擎轟鳴中大喊。
駕駛員頭也不回:「夠買你這條命的程度。」
兩小時後,綠島蒼白的輪廓出現在海平面上。遠遠就看見碼頭站著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正檢查著每艘靠岸的船隻。
駕駛員突然轉向,繞到島嶼另一側的礁岩區:「從這裏遊過去,」他扔給陳鋕銘一個防水袋:「醫院在後街,別走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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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島醫院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
林蓁瑜躺在最角落的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她的左手插著點滴,右手卻仍緊握著一個防水盒。張子翔——一個戴眼鏡的瘦高青年——守在床邊,看到陳鋕銘時明顯鬆了口氣。
「她醒了兩次,一直說要給你這個。」張子翔遞來一張記憶卡:「從沉船裏找到的。」
陳鋕銘接過記憶卡,上面用油性筆寫著「黑潮數據-2009/8」。
「那些人是誰?」他低聲問。
張子翔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白光:「國際打撈公司的人。楊教授當年發現那艘船載有神社文物,他們想偷偷撈走賣到海外……」
病床上的林蓁瑜突然睜開眼睛。
「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你母親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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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夕陽將病房染成血色。
林蓁瑜艱難地坐起來,打開防水盒。裏面是一本泡爛的筆記本,扉頁上貼著張合影——年輕的楊教授站在潛水船甲板上,旁邊是個穿潛水衣的短髮女子,兩人舉著「臺灣海域研究計畫」的橫幅。
陳鋕銘的手指顫抖起來。他認出了那個笑容——在他五歲生日照片的背景裏,母親穿著同樣的潛水衣。
「2003年那次調查,」林蓁瑜輕聲說:「你母親發現了文物線索。後來她回臺北就出了『潛水意外』……」
記憶卡在陳鋕銘掌心發燙,他突然明白梁醫生為什麼堅持要他離開臺北——那不是建議,而是警告。
走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張子翔臉色大變,迅速拉上窗簾:「他們找到這裏了。」
林蓁瑜抓住陳鋕銘的手,將潛水表套回他腕上:「去月光峽谷,」她急促地說:「把記憶卡放進海底信箱……他會知道怎麼看。」
後門的消防梯在暮色中微微晃動。陳鋕銘翻出窗外時,聽見病房門被猛地踹開。
海風鹹澀,像血的味道。
第五章 潮汐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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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峽谷在夜間漲潮時,會形成一道狹長的銀色水路。
陳鋕銘划著偷來的橡皮艇,手電筒用紅布包裹,只透出暗紅色的微光。張子翔給他的潛水裝備是臨時拼湊的——調節器漏氣,壓力錶指針不穩,但他已經沒有時間猶豫。
記憶卡貼身藏在他的防水袋裡,和母親那張泛黃的合照放在一起。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給小銘,海底的星空比陸地更遼闊。——1998.夏」
他咬住調節器翻身入水,冰冷的海水立刻灌進潛水衣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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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十五米處,礁岩形成一道天然拱門。
陳鋕銘按照張子翔的描述,在拱門左側的珊瑚叢中摸索。他的氧氣消耗得比預期快,耳膜因壓力隱隱作痛。就在他準備放棄時,手指觸到一個金屬邊緣——那是個生鏽的防水信箱,用鐵鏈固定在礁石上。
信箱鎖孔已經被海水腐蝕。陳鋕銘用潛水刀撬開,裡面靜靜躺著幾封信,最上面那封的防水袋上寫著:「致後來的人」。
他將記憶卡塞進去,正要關上信箱,突然發現那疊信的最下方,壓著一張他和母親的合照。
照片上的日期是2003年9月2日——母親「意外」身亡的前一周。
3
氧氣即將耗盡的警報聲尖銳地響起。
陳鋕銘快速上浮,在減壓停留時,他看見遠處有燈光掃過水面。那艘沒有標誌的黑色快艇正在峽谷出口徘徊,船上的人戴著夜視鏡。
他躲在礁石陰影裡,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與氧氣閥的嘶鳴逐漸同步。十年前母親是否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她最後看到的,是同樣這片泛著冷光的海水嗎?
快艇終於離開後,陳鋕銘浮出水面。東方的天空已泛起魚肚白,他筋疲力盡地爬上岸,發現自己漂到了綠島北側的一處僻靜海灘。
4
岩石後方傳來腳步聲。
陳鋕銘本能地抓起一塊尖銳的礁石,卻聽見林蓁瑜虛弱的聲音:「別緊張,是我。」
她左臂吊著繃帶,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沙灘,但眼睛亮得驚人。張子翔攙扶著她,兩人身上都有傷痕。
「阿海被抓走了,」林蓁瑜喘著氣說:「他們以為記憶卡在他身上……我們趁亂逃出來的。」
陳鋕銘掏出那張意外發現的照片,林蓁瑜的眼神瞬間變了。
「這是楊教授最後一次調查時拍的,」她輕觸照片邊緣,「你母親發現那艘沉船
裡除了文物,還有打撈公司傾倒的毒廢料……他們偽造了珊瑚白化的研究數據。」
子翔突然指向海面,那艘黑色快艇正調頭返回,引擎聲劃破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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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躲進一處海蝕洞。
潮水漸漸上漲,洞內的水位不斷升高。林蓁瑜從防水袋裡取出一個老式信號彈,濕透的火藥顯然已無法使用。
「記憶卡裡有什麼?」陳鋕銘問。
「足以讓他們坐牢的證據,」張子翔咳嗽著說:「廢料傾倒記錄、賄賂的賬本、還有……你母親遇害前的錄音。」
洞內突然安靜下來,只有海水拍打岩壁的聲音。
陳鋕銘想起小時候,母親總說海底是另一個宇宙:「在那裡,時間會變慢,」她曾把聽診器貼在他胸口:「你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現在他終於明白,她真正想說的是:有些真相,沉得越深,浮出水面時就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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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當快艇逼近洞口時,一架海巡署的直升機突然出現在懸崖上方。原來張子翔早將記憶卡備份寄給了媒體,電視臺曝光後引發軒然大波。
半年後,陳鋕銘在臺北的咖啡館看到新聞:
打撈公司高層被判刑,綠島沉船區列為保護區。
桌上的手機震動,是林蓁瑜傳來的照片——她站在「藍洞」門口,舉著一塊新招牌:「墾丁海洋教育中心」。
照片角落,阿海正在整理潛水裝備,手腕上還纏著繃帶。
陳鋕銘翻到背面,發現林蓁瑜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海底信箱有新信,潮水合適的時候來看。」
窗外,臺北的雨終於停了。陽光穿透雲層,在積水的地面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月光峽谷水底搖曳的光線。
他拿起鑰匙,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把母親的潛水錶戴在了手上。錶盤的指針早已停轉,卻在某個角度下,反射出彩虹般的色澤。